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五十八章 拔河

    三份三山符,差不多等於遠遊了半座蠻荒天下。

    白花城,古戰場遺址,大嶽青山。

    雲紋王朝玉版城,春澗山,仙簪城。

    酒泉宗,無定河,託月山。

    好像陳平安在有意無意讓一根心絃,鬆弛有度,每份三山符都會有一座山市,就只是散心,看幾眼風景而已。

    在那酒泉宗山市附近,寧姚敬香之後就繼續持符遠遊。

    陳平安舉目眺望,找到了一處建造在酒泉宗山門附近的大城,隔著千餘里山水路程,可好像這會兒就能聞著那邊的酒香了。

    陳平安習慣性蹲下身,撮土輕捻,笑道:“阿良說過,蠻荒天下也有俠氣,妖族修士裡邊,也有比人更像人的豪傑。他還專門跟我提到了這邊的酒水,說將來只要有機會遊歷蠻荒腹地,就一定要來這邊喝頓酒。”

    陸沉笑道:“世間無小事,天地真靈,誰敢輕賤。所謂的山上人,不過是土雞瓦狗,人來不吠,棒打不走。”

    之後陳平安隱匿氣象,一步跨出縮千里地脈,就到了那座在酒泉宗眼皮子底下的城中,隨便在一條巷子挑了座酒鋪,生意極好。不過酒泉宗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歡打架,再說了,打架一事,也確實幹不過別家修士,宗主是位遲遲無法破境的老仙人境,偶爾出門,秉持一個宗旨,見面就送酒水。

    在城內,妖族修士頗多,陳平安不顯異類,而且還施展了障眼法,故意隱匿了長劍夜遊和那頂道冠。

    陳平安與酒鋪掌櫃要了三壇招牌酒釀,幾碟佐酒菜,尋了張桌子獨自落座,倒了一碗酒水,端起白碗,低頭嗅了嗅,眯起眼,委實是好酒,關鍵是價格便宜,價廉物美,只要一顆雪花錢就能帶走三壇。

    陸沉試探性問道:“我能不能現身喝一碗?”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就以一粒芥子心神的姿態現身酒鋪,跟當年在驪珠洞天擺攤的年輕道人沒啥兩樣,還是一身窮酸氣。

    而且一座酒鋪,也有幾位修道之士,卻對陸沉的突兀出現,毫無察覺,準確說來,就像這個年輕道士早就到了酒鋪。

    有兩位煉形未全的妖族修士想要來拼桌,陸沉一巴掌拍在桌上,“道爺像是那種會與別人同桌飲酒的?”

    陳平安懶得計較這些,跟酒鋪多要了一隻碗,給陸沉倒了一碗酒,笑問道:“偷什麼最心酸?”

    陸沉盤腿坐在長凳上,雙手舉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滿臉陶醉神色,搖頭晃腦道:“當然是偷酒喝啊。”

    陳平安也不由得想起當年家鄉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那些歲月裡,藉著替人看手相的幌子,沒少對小鎮女子揩油。

    老民不預人間事,但喜農疇漸可犁。

    昔年一座驪珠洞天,百花富貴草精神。

    雙方各懷心思,就只是默默喝酒。

    陳平安喝過一碗酒,陸沉酒碗也差不多見底了,就又倒滿兩碗。

    陸沉道了一聲謝,瞥了眼天幕,緩緩開口道:“豪素也是個可憐人。”

    陳平安不置可否。

    陸沉說道:“當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只是最可恨之處,還是全天下人的恨意加在一起,好像都不如豪素自己恨自己,如此一來,死結就真正無解了。”

    當時少年,氣盛跋扈。

    豪素曾經立志要為家鄉天下眾生,仗劍開闢出一條真正的登天大道。

    不曾想最後這個男人,就只是在劍氣長城的牢獄之內,頂著個刑官頭銜,獨自飲酒,歲月悠悠,不過是多看了幾回滿月。

    刑官豪素,其中一把本命飛劍,名為嬋娟。千里共嬋娟,人間地上霜。

    在他家鄉那座位於扶搖洲的中等福地,一位金丹修士本就是大道瓶頸,豪素卻一舉躋身了元嬰。

    所以說豪素在家鄉天下,只要他願意,不急於離去的話,一人仗劍殺穿天下都不難。即便福地天下,有種種跡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年輕氣盛的豪素,依舊豪氣干雲,我行我素,自認一身劍術,絕對不輸那些所謂的天外人。

    而豪素仗劍飛昇離開福地,之所以動靜那麼大,惹來諸多浩然仙家的覬覦,恰恰就在於豪素那把本命飛劍的本命神通,太過“招搖過市”,牽引月光落向人間。

    一洲山河,上五境修士都察覺到了那份異象,因為在白晝時分,竟然降下一道無比璀璨的月華光柱。不然一般“飛昇”至浩然天下的福地修士,哪怕是上等福地的本土修士,引發種種徵兆,或是天人感應的祥瑞氣象,都不至於如此醒目,更不至於立即被大修士精確找出福地所在。

    這也是為何豪素在百花福地隱匿多年之後,會悄然離開中土神洲,趕赴劍氣長城,其實豪素真正想要去的,是蠻荒天下,佔據其中一月,藉機煉化那把與之大道天然契合的本命飛劍,對於殺妖一事,這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名不副實的刑官,從無興趣。

    心中所想,唯有報仇。

    很多時候,只是一個不小心,就會教人喝一輩子的悶酒,都悶不死、敵不過那後悔二字。

    陳平安喝著酒,沒來由說道:“道德內全之人,行跡不彰顯。”

    陸沉會心一笑,“道不在五形或肉身,這是內篇德充符的要義之一。陳平安你可以啊,竟然偷偷仰慕貧道的學問,這有啥好藏掖的嘛。”

    陳平安朝陸沉抬起酒碗,陸沉連忙抬起屁股,端碗與之輕輕磕碰一下。

    之後陳平安緩緩道:“當年在北俱蘆洲的遠遊路上,也會遇到一些當時不理解的事情,比如一些寺廟內的僧人,總覺得他們常年吃齋唸佛,距離佛法反而很遠。爭名奪利,花錢買通官府關係,就為了住錫大廟,多些頭銜,同一座寺廟之內的師兄弟之間,卻要老死不相往來,我曾經親眼見過,親耳聽過,就連當地的老百姓都對他們很不以為然,只是燒香還是得燒。”

    “我是等到後來看到了書上這句話,才一下子想明白很多事情。可能真正的修行人,我不是說那種譜牒仙師,就只是這些真正靠近人間的修行,跟仙家術法沒關係,修行就真的只是修心,修不著力。我會想,比如我是一個凡俗夫子的話,經常去廟裡燒香,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年復一年,然後某天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僧人,腳步輕緩,神色安詳,你看不出他的佛法造詣,學問高低,他與你低頭合十,然後就這麼擦肩而過,甚至下次再遇到了,我們都不知道曾經見過面,他圓寂了,得道了,走了,我們就只是會繼續燒香。”

    “我曾經帶著小米粒,去一座廟裡燒香,感覺走岔了,就跟一位僧人問路,僧人說我們是走錯了,幫忙指路過後,他就轉身走自己的路了。當時小米粒還有些抱怨,說都不曉得幫忙帶個路,我那會兒也沒說什麼,只覺得如果自己是那個指路人,可能就會問一句,需不需要同行。後來再一想,可能反而是自己沒有佛法所謂的慧根了。”

    陸沉沒有插話,就只是聽著陳平安的自言自語。

    其實只要陳平安不刻意遮掩,就算是他的心聲言語、心相景象,陸沉比誰都聽得、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現在,陳平安只是喝酒,不再說話,但是陸沉就像看到了一幅幅山水光陰畫卷,藕花福地狀元巷附近有座心相寺,裡邊有個上了歲數的主持,老僧不太喜歡說高深佛法、只與人說平常話,有個繼承住持位置的弟子,還有個喜歡偷懶卻心地善良的小沙彌……寶瓶洲青鸞國的白雲觀,有個中年觀主,喜歡讀書以至於傷了眼力,灑掃庭院的小道童,每天都在憂愁柴米油鹽。因為道觀裡邊的幾棵樹,高枝經常掛斷紙鳶,就被孩童的家長們堵門罵,罵歸罵,好像也不曾真正傷了和氣……

    陸沉輕聲道:“古人云校書一事猶如掃落葉,隨掃隨有。”

    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喝完碗中酒水,看了眼陸沉,陸沉笑道:“我還有,就不用倒酒了。”

    “我們可以不信佛不信道,不燒香不拜菩薩,但是我們應該相信一切能夠讓我們內心安寧的事情。”

    “佛經上邊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拜佛就是拜己,因為即心即佛,眾生皆有佛性,佛是覺人,人是未覺佛。”

    “道理我懂,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覺得自己就是在跟佛和菩薩求一些東西,是在許願。”

    陳平安說完這些,就不再言語,甚至不再神遊萬里,深呼吸一口氣,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水,將桌上其餘兩壇酒收入袖中。

    陸沉說道:“這就動身?”

    其實他這會兒還真有點心慌,總覺得陳平安說完了這些心裡話,說不定又要在那條無定河山市附近,做點什麼。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眨了眨眼睛,滿臉好奇神色,問道:“那輪明月,為何不嘗試著拖拽向浩然天下,或者乾脆是五彩天下?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為何要將這一份天大好事,白白讓給我們青冥天下?”

    陳平安看了眼他,“陸掌教明知故問,這就沒有意思了,酒水錢回頭算給我。”

    如果真能成功拖拽一輪明月,就可以讓蠻荒天下失去一份天運。

    可以為豪素尋得一處修道之地。陸沉本就是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的那個領路人。

    同時也算陳平安與道祖還禮。

    至於青冥天下和白玉京,屆時如何安置這一輪憑空多出的明月,陳平安就不管了。

    與此同時,將來遠遊青冥天下,憑此功德,哪怕承載著大妖真名,相信也會減少一份冥冥中的大道壓勝。

    還能借助青冥天下擾亂蠻荒天下的天時。

    一舉五得。

    別看陸沉一路眼神幽怨,叫苦不迭,好像一直在被陳平安牽著鼻子走,其實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才是真正做買賣的行家裡手。

    陸沉一粒心神重歸蓮花道場,陳平安再次持符遠遊。

    興許是大道親水的關係,陳平安到了這處山市,立即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濃厚水運。

    這條河面寬達數十里的無定河,就只是曳落河數百支流之一。

    陳平安敬香之後。

    再次現出一尊道人法相,卻不是八千丈之高,而是九千丈,法相一腳踏出,踩在那條無定河之中,激起驚濤駭浪,法相再高出一千丈。

    萬丈法相,屹立在天地間,抬起手掌,伸手一抓,竟是直接將那條無定河從大地之上拽起,繼而是遠處一條條曳落河分支。

    陳平安就這麼將三百多條江河悉數提拽而起,擰為一條水運長繩,最後萬丈法相向後倒掠去,縮地山河萬里又萬里,以至於整條曳落河都脫離了河床,大水懸空,被人拔河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