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七十四章 後手對後手

    “舉個例子好了,如果他一開始就沒有習武,而是上山修行,他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退一步說,他當下願意捨棄武道,轉去修行當神仙,還是板上釘釘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藕已經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都與林江仙問拳兩次了。但是始終故意繞開辛苦,半點問拳的想法沒有。”

    陳平安默默記住。

    尤其是那個辛苦,一個能讓陸沉如此高看的純粹武夫。

    這是天下武夫前三甲,不是一洲之地的武評榜單。

    就像當年在北俱蘆洲的那處仙府遺址內,遠遊浩然的孫道長,真身留在大玄都觀,可是當老道長談及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懷蔭,

    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小胳膊細腿的,都怕一不小心,沒掌握好分寸,就給打折了。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修士,在登山之初,就敢說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

    白帝城鄭居中,可能是例外。

    哪怕是歲除宮吳霜降,嚴格意義上,都只能算半個。

    陸沉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可事情就是這麼怪。”

    豎起三根手指,陸沉無奈道:“貧道曾經偷摸過去閏月峰三次,對那辛苦,橫看豎看,上看下看,怎麼都看不出他有十四境的資質,不管如何推衍演化,那辛苦,至多就是個飛昇境才對。但是沒法子啊,是我師尊親口說的。”

    陳平安點頭道:“哪裡都有奇人異士。”

    陸沉雙手掌心相對,籠在寬大道袍袖中,緩緩而行,“如果說白玉京給人的最大印象,就是比較冷清吧,各行其道,忙著修行,心無旁騖。”

    “就像每個人的腳下,都有一條登天道路,臺階分明,行走穩當,每踏上一級臺階,就瞧得見更高的那幾級臺階,所謂登高,抬腳便是。”

    陸沉突然轉過頭,笑著建議道:“以後你到了青冥天下,反正不會著急去白玉京做客,那就一定要在某個州停步幾年,比如尋一處十方叢林,混個監院噹噹,管著手底下的三都五主十八頭,宮觀不用太大,一樣很有意思的。”

    “我曾經足足花費三百年光陰,遊走四方,最後在將近四十座大小道觀,好不容易湊齊了那些個職務,都管事務繁瑣,名副其實什麼都得管,至於提科,主翰和夜巡,都是極有意思的,當那圊頭就有點慘兮兮了,不過賤業多油水,還沒人爭沒人搶的,十分自在,不過說來說去,還是當那號房,最有意思,迎來送往,看菜下碟。”

    陳平安不置可否。

    陸沉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才能做到真正的無慾無求?”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陸沉說道:“所有慾望都得到滿足之後,找到下一個慾望之前?”

    陳平安想了想,道:“聽著很有道理。”

    陸沉思量一番,道:“不如等你返回寶瓶洲,再歸還境界?”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陸沉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真的不用這麼客氣。”

    陸沉便不再堅持。

    剎那之間,兩人身邊出現一陣漣漪,竟是連“兩位”十四境都未能事先察覺,便走出一位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身後跟著一個縮頭垮肩的年輕劍修。

    陳平安怎麼都沒想到他會出現在此地。

    正是那位飛昇境劍修的遠古大妖。

    她微笑道:“肯定是要跌境了,所以落魄山在近期,可能還是需要一個稍微能打的死士。”

    陸沉伸手覆臉。

    稍微……死士……

    她笑道:“記得早點去往天外煉劍,我先回了。”

    言語之間,她就已化作一道劍光,去往天外。

    陳平安只得仰起頭,輕輕點頭。

    那頭遠古大妖保持一張微笑臉龐,略顯僵硬。

    陳平安也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其實我也尷尬,扯平了。”

    那位好不容易從長眠中醒來的遠古大妖,這才重重鬆了口氣,它轉頭望向那個年輕道士,竟然以極為醇正的浩然大雅言問道:“你是哪位?”

    陸沉嬉皮笑臉道:“就是個小人物,隱官大人身邊的跟班,不值一提。”

    天上那輪大月,即將靠近那道大門。

    陸臺抬起頭,喃喃道:“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陳平安舉目遠眺天幕那邊。

    長夜安隱,多所饒益。身語意業,無不清淨。

    等到哪天真的閒下來了,背後這把夜遊劍,將來就懸掛在霽色峰祖師堂之內,作為下任落魄山山主的宗主信物。

    陳平安摘下頭頂蓮花冠,遞給陸沉,說道:“陸掌教,你可以拿回境界了。”

    不料陸沉神色凝重,剛要婉拒此事,陳平安就已經笑著拋給陸沉。

    之前在小鎮碰頭的三教祖師。

    至聖先師來到了西方佛國,與一位小廟住持相談甚歡。

    佛陀來到了青冥天下,抬頭望去,便是一塊匾額,天下第一祖庭。

    道祖也離開了浩然天下,沒有返回白玉京,而是去往天外天。

    大驪京城的老修士劉袈,主動拉著徒弟趙端明一起喝酒。

    老人與少年聊起了一樁往事,說崔國師當年曾經問過自己,幫忙看守這條巷子,想要什麼報酬。

    當時劉袈只說自己這輩子,就沒見過啥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會兒剛剛擔任大驪國師的崔瀺,只是與劉袈笑言一句,會讓你見到的。

    先前陳平安在騎龍巷那邊現身,去了趟落魄山的山門口,跟小米粒嗑過了瓜子,最後又返回騎龍巷,而不是去往楊家鋪子。

    石柔笑著幫小啞巴邀功一番,說之前陳靈均遇到了一夥山上仙師,周俊臣放心不下,擔心陳靈均會有危險,就去那邊幫忙了。

    陳平安捻起一塊杏花糕,細細嚼著,聞言後笑望向那個孩子,輕輕點頭。

    小啞巴站在櫃檯後邊的板凳上,正在翻看一本江湖演義小說。

    孩子撇撇嘴,屁大事情,不值一提。

    周俊臣想起一事,問道:“山主,你吃糕點,是給錢,還是賒賬?”

    他作為裴錢的嫡傳弟子,卻一向不喜歡喊陳平安為祖師,陳平安不在的時候,與人提起,至多是說師父的師父,如果當面,就喊山主。石柔勸過幾次,孩子都沒聽,犟得很。

    石柔笑道:“山主吃自家糕點,記什麼賬。”

    見那山主還要捻起一塊糕點,孩子故意重重翻過一頁書,小聲嘀咕道:“難怪鋪子生意這麼好。客人還沒欠債的人多。”

    陳平安就多拿了幾塊糕點,氣得孩子滿臉通紅,這個從沒有教過自己半點拳法的祖師爺,實在太欺負人了!

    白髮童子飛快跑出後院,剛要振臂高呼,就被隱官老祖一個斜眼,識趣閉嘴。

    依舊高高舉起手臂,只是嘴唇微動,不發出聲響。

    估計是自個兒覺得沒點響聲,挺沒勁的,悻悻然放下手臂,憋得難受。

    白髮童子悄悄說道:“隱官老祖,如今我改了個名字,叫箜篌,咋樣?”

    “遠遠不如‘天然’。而且自古箜篌多悲音,這個名字的寓意不好,你肯定翻過儒家的《郊祀志》,所以別不當回事,最好再改一個。回頭讓暖樹多跑一趟縣衙戶房就是了,不過別忘了與暖樹道一聲謝。”

    陳平安拍拍手,去了隔壁的草頭鋪子。

    少女崔花生,與那位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年輕山主,怯生生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抬頭望向一處,鋪子裡邊掛了一幅對聯,是目盲老道的親筆手書,據說是一次醉後,揮毫潑墨的得意之作。

    階崇雲深古書左右。

    天高海大明月正中。

    除了落款,還鈐印有一枚私章:會心處不遠。

    陳平安上次返鄉,來騎龍巷這邊按例查賬,其實就瞧見了。

    賈老神仙“瞧見了”年輕山主,正要掰扯幾句,不曾想對方已經笑著告辭。

    當下還有個十四境修為的陳平安再次縮地山河,徑直返回大驪京城,等到劍氣長城那邊的自己歸還境界,再回京城,就不是幾步路的事情了。

    三教祖師都已經離開浩然天下。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走到了那條小巷附近。

    劍氣長城那邊的陳平安白撿了一個飛昇境死士,似乎覺得大局已定了,好像天幕那邊的拖月一事也無意外,就將一身十四境道法還給陸沉。

    果不其然,跌境了。

    武道跌一層,修士跌兩境。

    陸沉卻不是憂心這些大事,以心聲急匆匆說道:“怎麼回事?!兩次了,兩次!我都在提醒你不要過早歸還境界,因為我推算過,會有某個意外發生,但是不能與你道破天機,不然大道一觸即轉,說不定新的意外只會更大,雖然我算不出意外從何而來,但是……”

    陳平安神色平靜,說道:“因為我知道,意外一定來自周密,他在等三教祖師離開浩然,等禮聖與白先生打這一架,等她重返天外,以及在等我劍斬託月山,大功告成,等我刻完了字,然後周密就會動手了,他比誰都清楚,我在意什麼,所以他根本不用針對我本人。他只需要讓一座落魄山消失,而且就像是從我眼前消失。”

    陸沉呆呆無言,“知道了,然後呢?!”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我剛到城頭那會兒,還沒有跟你借境界,其實就開始跟人打招呼了,一般人可能不理解,但對方不是一般人。”

    何況還有後手。

    遠古天庭遺址,周密從袖中捻起一枚棋子,輕輕丟出。

    棋子瞬間破開浩然天幕,如一顆星辰砸向整個龍州地界。

    棋盤落子之處,正是那座落魄山。

    實在太快,甚至連大驪陪都那邊的仿白玉京都無法出劍阻擋,連大驪京城那邊的老秀才都救援不及。

    但是與此同時,只見那條騎龍巷草頭鋪子,從那幅對聯之中,走出一位與年輕隱官心生默契的白帝城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