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零七章 浩蕩百川流

    一開始當然是所有人都不樂意,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買賣,私底下一合計,便惡向膽邊生了,趁著那位神出鬼沒、修為高深莫測的青衫刀客,暫時不在城內,就要與那姓鐘的不對付,一天月黑風高夜,故意撇下那個古丘,想要合夥宰掉那個寒酸書生,結果被一個胖子拎雞崽似的,將他們所有人吊起來,打了個鬼哭狼嚎,只有那個美婦人,被那胖子稱呼為姐姐,痛心疾首說了句姐姐你糊塗啊,卻逃過一劫,雖然她同樣被吊起來了,頭朝地腳朝天的,卻沒捱揍。

    在那晚之後,所有人就都認命了。

    這天夜幕裡,在舊州城隍廟內,陰靈鬼物都已退出去,坐在昔年城隍爺大案後的古丘,輕輕放下筆,抬頭望向那個坐在大堂門檻上的……鬼物,輕聲問道:“鍾先生,為什麼不與他們直說,你每天逼著他們如此作為,既能活命,還能掙錢,更可以為他們積攢陰德福報。”

    鍾魁背對著那個同樣是鬼物的古丘,說道:“這就涉及到了有心為善和無心為惡,你可以多想想此間學問,哪天想透徹了,說不定你就可以坐得穩城隍位置,翻得動功德簿了。”

    這個古丘,生前曾是大淵王朝某個織造局官員的嫡子,兩榜進士出身,在這州城鄰近的一個縣城當那縣尉,只是一個文弱書生提刀砍殺,又能擋住什麼,又能護住什麼,被那帶頭闖入縣衙的妖族修士給生撕活剝了,死得痛苦且悽慘,但是受此劫難,死後卻沒有淪為厲鬼,而是始終維持住一點靈光,孤魂野鬼,飄蕩來此,甚至一步步成為了這座鬼城的主人,還收了那桃樹小院的“羞赧少女”當倀鬼,因為不喜一位新大淵王朝自立為君的傢伙,做事情馬虎潦草,不分青紅皂白,根本不問死者身份,將那些骸骨隨便聚攏,搬運途中,稀碎不堪,古丘曾經試圖夜訪軍帳,與那位負責水陸法會的武將好好商量,結果直接被當做一頭作祟兇鬼,根本不理會古丘一邊躲避修士攻伐的一邊反覆解釋,約莫是將他當做了一樁軍功吧,古丘就此心灰意冷。

    那個倀鬼少女,拎著兩壺埋藏多年的老酒,來到城隍廟,將一壺酒遞給鍾魁。

    鍾魁起身接過酒壺,正色道:“小舫,可不許見異思遷,喜歡鐘哥哥啊。”

    閨名小舫的少女倀鬼,嫣然一笑,“不會的。”

    鍾魁便有些失落,“偷偷喜歡,問題不大。”

    少女搖頭微笑道:“也不會啊。”

    鍾魁哀嘆一聲,坐回門檻,揭了泥封,嗅了嗅,自怨自艾道:“都怪我這一身凜然正氣,驅散了多少桃花運。”

    古丘有些無奈。

    這個鍾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在這件事上,有點混不吝了。

    鍾魁喝完酒,就踱步返回臨時住處。

    那個胖子不知道去哪裡鬼混了,擔心庾謹弄么蛾子,鍾魁便抬起手掌,掌觀山河,尋覓那個胖子的蹤跡,結果很快就撤掉術法,無奈搖頭。

    城內一處仙家客棧遺址,地氣溫暖,冬末時分,竟然花木茂盛,在一處青草地上。

    件件衣衫散亂在地。

    一具豐腴的雪白的胴-體,雙手攤開,青草便從指縫間滲出。

    女子高高抬起頭顱,如泣如訴,鼻息膩人,顯然是被欺負得慘了。

    看得那個趴在牆頭上的胖子唏噓不已。

    一場盤腸大戰,好不容易才在男嘶吼女哭聲中“鳴鼓收兵”,約好了來日再戰。

    關鍵那位姐姐,期間分明瞧見了牆頭那邊的胖子,她卻仍是嫵媚而笑,一挑眉頭。

    看得胖子差點一個沒忍住,就要去“救駕”,大喊一聲,速速放開那姐姐,賊子休要逞兇。

    悻悻然返回鍾魁那邊,胖子癱坐在美人靠,嘿嘿笑道:“好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廊道中擱了只火盆,鍾魁正在看書,也不搭話。

    兩處相鄰的州城高官府邸,好像兩個鄰居在慪氣,一處藏書樓,名為七千卷藏書樓,隔壁就有個八千卷藏書樓。

    庾謹翹起二郎腿,雙手擱在欄杆上,問道:“鍾兄弟,城內那些被古丘拘押在縣城隍內的厲鬼,既然已經救不回來了,不如?”

    黃泉路上無逆旅。

    陽間人殺人,陰間鬼吃鬼。

    鍾魁搖頭說道:“別想了。”

    一旦被這個胖子拿來當成果腹之物,那些厲鬼就註定沒有來生來世了。

    庾謹哭喪著臉道:“那我何時才能恢復境界,鍾魁你想啊,若是身邊跟著個飛昇境扈從,出門在外,多風光?”

    鍾魁只是低頭翻書,隨口說道:“還是那個約定,你敢擅自吃掉任何一頭遊蕩鬼物,我就讓你立即跌一境。”

    庾謹氣得直跺腳,只是這等委屈,習慣就好,想起方才瞧見的那幅旖旎畫卷,胖子抹了抹嘴,試探性問道:“這種花前月下的人倫之樂,只要我不強求,雙方你情我願,你總不會攔著我吧?”

    鍾魁點頭說道:“只要兩廂情願,隨便你。可如果被我發現你對女子施展了什麼秘法,老規矩,跌一境。”

    庾謹哈哈笑道:“好,就憑寡人這相貌,這氣度,勾勾手指頭的事情,天底下有幾個女子,抵擋得住我這種老男人的魅力。”

    鍾魁翻書頁時,抬起頭看了眼胖子,沒好氣道:“你一個堂堂鬼仙,還要不要點臉了?”

    “古人誠不欺我,娥眉是那嬋娟刃,殺盡世上風流人。”

    胖子只覺得餘味無窮,“我只恨不能把臉皮丟在地上,讓那位姐姐當被褥墊在身下,唉,姐姐起身時,後背都紅了,心疼死我了,恨不得去幫忙揉一揉。”

    胖子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住臉皮,輕輕一扯,就將整張臉皮扯下,露出一副沒有任何血肉的白骨面容,隨便抖了抖那張臉皮,“我這玩意兒,可以給女子當那臂擱,手爐,衣裳,靴子,脂粉,妙用無窮。”

    鍾魁對此視而不見,只是笑道:“小心家底不保。”

    胖子一下子就聽出了鍾魁的言下之意,趕緊將臉皮重新覆住臉龐,顫聲道:“不能夠吧?”

    鍾魁說道:“不保證。”

    胖子使勁捶打胸脯,痛心疾首道:“這種喪心病狂的下三濫勾當,鬼都做不出來,是人乾的事情?!”

    手上動作力道不小,肥肉顫顫,就像一塊五花肉摔在了砧板上邊,晃悠悠的。

    胖子突然一個蹦跳起身,氣得臉色鐵青,哀嚎道:“氣得寡人差點當場駕崩!”

    鍾魁置若罔聞。

    胖子蹲在鍾魁腳邊,笑容諂媚道:“鍾兄弟一定要幫我啊。”

    見那鍾魁只是看書,胖子立即改口道:“鍾大哥!”

    伸長脖子,看了眼書頁內容,胖子讚歎道:“鍾大哥真是雅緻呢,有那古人之風,細嚼梅花讀古詩,雪夜溫酒翻禁書。”

    鍾魁只是翻看那本學案書籍,曾經被大淵袁氏列為禁燬書名目,只是舊書樓主人膽子大,私藏了一個最早的刊印版。

    庾謹小聲道:“鍾魁,你與我說句實話,那個小陌,到底是啥境界?”

    鍾魁說道:“具體什麼境界我不清楚,我只清楚小陌先生只要願意,砍死你不在話下。”

    庾謹一屁股坐地,盤腿而坐,見火盆光亮略顯黯淡了,趕緊伸手撥弄炭火,這不是擔心自家鍾兄弟腳冷嘛,嘴上絮絮叨叨起來,“其實我第一次瞧見那個小陌先生,就覺得面善,回頭參加那場慶典,定要與小陌先生多聊幾句,反正大家同為天涯淪落人,都是給人當扈從的,雙方肯定有得聊。不過說句掏心窩子的大實話,我還是要比小陌先生更幸運些,如鍾兄弟這樣的讀書人,獨一份的,剛毅木訥近乎仁,一身浩然正氣,自然不怒自威,就算是隱官大人都比不上,這種話,我都敢當著隱官的面說。”

    鍾魁瞥了眼這個馬屁精,笑道:“難怪是個能夠當皇帝的,確實能屈能伸。”

    “丈夫持白刃,斬落百萬頭。”

    胖子唉聲嘆氣,雙手搓著臉頰,“好漢不提當年勇,風流俱往矣。”

    鍾魁問道:“有沒有見過那位劍術裴旻?”

    “不熟,沒聊過一句話。當年裴旻跨海遠遊,遠遠路過我那個可憐巴巴的小草窩,我就只是遠遠見過一面,都沒敢打招呼。飛昇境劍修呢,惹不起。”

    鍾魁又問道:“鄒子呢?”

    “見過。”

    庾謹緩緩說道:“生前死後,各自見過一次。還是個京城浪蕩子那會兒,見著個路邊算命攤子,是鄒子擺下的,除了說我有血光之災,還說了幾句怪話,當然了,後來證明都是些讖語,我一開始肯定不信啊,後來就在街上捱了一耳光,愣是沒敢還手。後來朝野上下,就開始流傳一首歌謠,大致意思,比較含蓄曲折,反正就是拐彎抹角的,說我有那天子命吧,皇帝陛下疑心重,一通亂抓亂砍,鬧了個雞飛狗跳,最後就殺得只剩下我那一大家子了,說真的,我想造反?做夢都沒想過的事情,其實就是被皇帝逼的,總不能伸長脖子讓人砍掉腦袋吧,那就反了唄。不過我也是第二次見著鄒子,才知道那些歌謠的由來。我倒是無所謂這些有的沒的,只是問了鄒子一件事,若真有天命,如果沒有那些歌謠的出現,我一個原本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還怎麼當皇帝,你鄒子所作所為,算什麼,算是替天行道,是順時而動,推波助瀾?還是……人定勝天?!”

    鍾魁合上書籍,說道:“鄒子談天,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

    胖子伸手烤火取暖,盯著炭火光亮,點頭道:“這是我六歲就在書上瞧見的內容了,是陳平安的那位先生,咱們文聖說的嘛。”

    鍾魁笑道:“一個六歲就記住這些內容的人,當真一輩子只會混吃等死?你自己信不信?”

    胖子晃了晃腦袋,委屈巴巴的,“不去想這些了,如今就蠻好的,跟在你鍾魁身邊,跌境歸跌境,憋屈歸憋屈,總好過……”

    說到這裡,胖子沉默片刻,又開始捶胸哀嚎,“思來想去,比起之前,半點不好啊。”

    鍾魁輕輕拍打書籍封面,轉頭望向天邊一輪月,喃喃自語道:“言語這個東西,很奇怪,是會一個字一個字,一句話一句話堆積起來的。”(注1)

    “可又像是在火盆旁邊堆雪人。”

    “佛經有云,善用心者,心田不長無明草,處處常開智慧花。”

    “既然我們人身已得,佛法已聞,就要努力修行,勿空過日。”

    胖子抬起頭,看著鍾魁的眼神臉色,又低下頭,繼續撥弄炭火。

    鍾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輕聲笑道:“庾謹,我們是鬼物不錯,但是不要心外見鬼。”

    胖子再次抬頭,咧嘴笑道:“曉得了,若是見鬼如見人,便可見人如見佛,故而明心見性,即心即佛。”

    鍾魁瞪眼道:“道理倒是都懂!”

    兩兩沉默片刻,鍾魁說道:“我可以幫你收回五成家底。”

    胖子一把抱住鍾魁大腿,“恩公啊!”

    結果被鍾魁一臉嫌棄地按住腦袋,使勁挪開。

    胖子抬手作抹淚狀,“鍾魁,說真的,你給寡人當個首輔,領銜文武百官,綽綽有餘!寡人當年要是有你輔佐,別說一洲山河收入囊中了,就連隔壁的金甲洲要被寡人拿下來。”

    類似這種屁話,都聽得耳朵起繭了,鍾魁只是有些奇怪,問道:“只是幫你討要回來五成,就這麼開心?你這是鬼上身了?”

    論財迷程度,這個胖子足可與陳平安媲美,甚至猶有過之。

    畢竟陳平安只是喜歡掙錢,花錢之大方,也是一絕。可是這個胖子,摳搜得令人髮指。

    庾謹給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古怪答案,“要對某些傻子好一點。”

    鍾魁笑問道:“為何有此說?”

    庾謹嘿嘿笑道:“直覺。”

    ————

    天目書院。

    小書齋內,一位書院君子正在翻看一份書院秘檔,是那仙都山即將創建宗門,名為青萍劍宗,是寶瓶洲落魄山的下宗。

    首任宗主崔東山。此外種秋來自桐葉洲的藕花福地,至於下宗掌律崔嵬和首席供奉米裕,都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除了這幾位必須記錄在案,下宗其餘成員,就無需跟書院報備了。

    他站起身,笑道:“稀客。”

    門口訪客,是五溪書院的副山長,君子王宰。

    雖然溫煜與王宰這兩個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如今都擔任書院副山長,但其實在王宰從劍氣長城返鄉後,這麼多年過去了,今天才第二次見面。

    王宰看著擁擠不堪的書齋,“果然還是老樣子。”

    書齋內除了書還是書,書架早已放滿,地上也是層層疊疊而起的小書山,只是“山腳處”,都擱放了一塊木板。

    懸了一塊文房匾額,寫有“不可獨醒”四字。

    此外還有一幅裝裱起來掛在牆上的字帖,是從一篇詞中截取而來的內容。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是真跡!

    這只是溫煜閒暇時的讀書處,不是處理書院事務的地方,一般情況溫煜也不會在此待客,所幸書齋內總算還有一條多餘的椅子,只是也放了一大摞書籍,溫煜可沒有待客的覺悟,王宰只得自己動手,搬掉那座小書山後,坐在椅子上,風塵僕僕的副山長,長呼出一口氣,“這一路好走,心力交瘁。”

    溫煜知道王宰為何沒有乘坐渡船,雖說五溪書院在一洲南邊,但是許多事情,界線並不明顯,儒家書院又不是那些仙家山頭,不存在什麼搶地盤的嫌疑。

    溫煜調侃道:“鳴岐兄,先前那場文廟議事,出了好大風頭,羨慕羨慕。”

    王宰,字鳴岐。

    王宰笑道:“換成是你,根本就不敢去鋪子喝酒。”

    在劍氣長城,王宰其實常去避暑行宮,只是那會兒隱官大人,還是蕭愻,除了洛衫和竹庵兩位劍仙,也能經常見到龐元濟。

    因為王宰不但去過劍氣長城,而且恰逢其會,還成為整個浩然天下,唯一一位留下一塊無事牌的人書院儒生。

    正反兩面,除了一句“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還有王宰之後臨時加上的一行蠅頭小楷,“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不是王宰寫得有多好,而是在學宮書院以及浩然宗門眼中,王宰這塊無事牌的存在,太過特殊了。

    是孤例。

    相鄰兩塊無事牌,王宰記得很清楚。

    其中一塊,是一位金甲洲劍仙的“肺腑之言”,“從不坑人二掌櫃,酒品無雙陳平安。”

    另外那塊,“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櫃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

    估計此人與當時王宰的處境差不多,是一位馬上就會離開劍氣長城返鄉的浩然劍修。

    王宰有些怔怔出神,臉色黯然,溫煜也不打攪,等到王宰回過神後,又有了笑臉。

    方才王宰其實本想說一句,你溫煜以為那些無事牌,是寫給外人看的嗎?

    都是那些劍修們在自說自話。

    都是遺言!

    只是話到嘴邊,王宰還是咽回肚子了。

    哪怕溫煜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宰也不願意聊這個,只是笑道:“你是不知道,我當時厚著臉皮寫了無事牌,受了多少冷嘲熱諷,酒鋪那邊,有人稱呼我是‘清流聖賢’和‘君子大人’,還當場問我是不是再酒水裡下毒了。還有人勸我別坑害二掌櫃了,說二掌櫃人品再不行,這種事情還是做不出來的。”

    “當然,也被人誤認為是陳平安的酒託了。”

    “這些都不算什麼,你知道讓我最難受的一句話,是什麼嗎?”

    王宰自嘲道:“是有個蹲在路邊的老劍修,元嬰境,他晃著酒碗,朝我說了句,‘多半還算個剩下點良心的讀書人。’”

    剛剛壓下的那份複雜心緒,因為自己這句話,王宰又有些心情沉重起來。

    我們書院,從頭到尾,都是外人。

    甚至從來不被劍氣長城視為盟友。

    只有兩個讀書人,是例外。

    所以就有了那個“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的說法。

    是罵人嗎?

    是也不是。

    不是真心視為自己人,劍氣長城的劍修何等桀驁,何等自負,會與人講理?會浪費口水罵人?

    他們根本不會與浩然修士廢話半句,問劍就是了。

    溫煜只是安安靜靜聽著好友的言語。

    王宰見桌上那隻眼熟至極的竹筒,就要去抓起,溫煜趕緊伸手按住竹筒,警告道:“不許打攪午睡。”

    原來這隻青竹筒裡邊,飼養著一隻極為罕見的墨猴,大僅如拳,它當真可以為主人研墨,而且天生喜好以墨汁為食,故而都不用清洗硯臺。

    最後一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賢,名為葉老蓮。

    他與溫煜是亦師亦友的關係,卻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先生弟子。

    竹筒內的墨猴,與那牆上的字帖真跡,便都是葉老蓮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贈送給溫煜的。

    王宰隨便拿起身邊一本書籍,搖頭道:“跟你說了多少遍,看書時不要折角。”

    溫煜笑著打趣道:“書是讀給自己看的,什麼鈐印一枚藏書印,什麼子子孫孫永寶用,我又沒有你這種世家子的酸講究。”

    只說兩人的出身,確實是雲泥之別。

    不過兩位同窗,從不忌諱談論這個。

    王宰翻到一頁,提起書本,指著上邊一方印章,一看字跡,就知道是溫煜的親自篆刻藏書印,“這是什麼?”

    八字底款,“書山有路,高天觀海。”

    溫煜看了眼,笑道:“我又沒說自己沒有私章,只是說在自己這邊,不去奢望什麼子孫永寶用,言傳不如身教,長輩交給子孫的書上聖賢道理,遠遠不如長輩們的日常為人。”

    王宰問道:“我送你那方印章呢?”

    溫煜笑呵呵道:“不在這裡,在處理公務的那張桌上擱著。好歹是鳴岐兄厚著臉皮,幫我辛苦求來的,我哪敢怠慢了。”

    王宰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前,曾經為某位同窗好友,與陳平安討要了一方印章。

    因為在陳平安編撰的百劍仙印譜當中,其中一枚印章,底款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

    剛好王宰的那個朋友,名字中有個“煜”字。

    而這個人,便是此刻坐在王宰對面的溫煜。

    因為王宰主動開口,又詢問能否添補內容,反正是舉手之勞,陳平安當年就專程為那方印章加上了邊款和署名。

    其實那方章的印文,因為太過文縐縐,在晏琢的綢緞鋪子,吃灰多天了,所以陳平安也就是跟晏胖子打聲招呼的小事,就讓人送來了酒鋪。

    只不過那會兒蕭愻尚未背叛劍氣長城,陳平安還不是隱官大人,署名就只是簡簡單單的“陳平安”三字而已。

    雖說只是一個順水人情,極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與那溫煜見面。可要麼不答應,只要答應了,陳平安就沒有半點敷衍了事,邊款內容,以極其細微的蠅頭小楷,篆刻了多達八百餘字的經文內容。

    只不過百劍仙和皕劍仙兩本印譜,都未記錄邊款內容。

    如此才好,不然溫煜就要臊得慌了,畢竟自己不像好友王宰,都沒去過劍氣長城。

    王宰放回那本書籍,從袖中摸出一方印章,輕輕放在桌上,笑道:“忍痛割愛送你了,勉強算是一份賀禮吧。”

    是那葉老蓮曾經翻閱印譜長久視線停留處的“霜降橘柿三百枚”。

    溫煜道了一聲謝,“我兜裡窮得哐當不響,可沒有回禮。”

    王宰擺擺手,嘆了口氣,“如今整個桐葉洲,就是砧板上的魚肉。遍地的過江龍,總有一天,地頭蛇會不堪忍受,到時候就要明裡暗裡紛爭不斷了。”

    “那就趁著那一天還沒有到來,早早把規矩立起來。”

    溫煜淡然說道:“書院的道理,無需苦口婆心反覆唸叨,只說一遍就夠了。”

    王宰笑道:“你該去我們五溪書院當副山長的。”

    溫煜搖頭道:“你更適合五溪書院,就像我更適合待在這天目書院。”

    王宰欲言又止。

    就知道這傢伙絕不會白送禮物。

    溫煜無奈道:“行了行了,規矩之內,我一定能幫就幫。再說了,以後誰幫誰還兩說。”

    王宰呵呵一笑,說道:“我這個人,比某人更加重情重義,明面上不能幫,暗地裡也要找機會幫上一幫。”

    溫煜直截了當道:“我跟陳平安都沒見過面,何談情義。”

    王宰威脅道:“溫煜,醜話說在前頭,你這個天目書院的副山長,要是當得沒有半點人情味,那咱倆的朋友關係,可就要淡了啊。”

    溫煜板著臉說道:“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

    王宰哪裡會不瞭解這個朋友,跟自己裝呢。

    溫煜問道:“小龍湫那邊的變故,已經知道了吧?”

    王宰點頭道:“是來時路上得到的書院邸報。”

    溫煜笑道:“要是他不出手,我也會去找那位龍髯仙君說道說道了。不得不說,這一手釜底抽薪,確實做得漂亮至極,大快人心!”

    王宰起身說道:“我還有點事請,需要找範山長。”

    溫煜揮手道:“記得別順手牽羊,當竊書賊這種事情,怎麼都比看書折角更過分。”

    王宰笑著離去,雙手負後,以示清白,然後沿著那條“崎嶇山路”走出書齋,走到門口處時,溫煜伸長脖子,驀然怒喝道:“王宰!”

    王宰只得原路返回,將一本書籍放回原位,溫煜直接站起身,瞪眼道:“還有兩本呢!”

    王宰又從袖中摸出兩本書籍,笑道:“都是當書院副山長的人了,恁小氣。”

    溫煜氣笑道:“換成我在劍氣長城,保管喝酒不花錢。”

    “絕無可能。”

    王宰靠在門口那邊,說道:“可你要是去了劍氣長城,說不定能夠當上酒鋪的三掌櫃。”

    溫煜不置可否,好奇問道:“你們這麼熟,陳平安就沒送你一方私章?”

    王宰笑眯眯道:“你猜。”

    大步離去。

    抬頭看天,大日高照,自認在劍氣長城寸功未立的讀書人,朗聲道:“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

    “原來是君子!”

    ————

    墨線渡,掌櫃名叫於負山,道號亦是負山。

    在自家鋪子門口,年輕容貌的於負山,臨河垂釣打發光陰。

    晚來風波定,上下兩新月。

    看到了一位背劍的年輕女冠,長得真美,只覺得自己心中最心儀的女子,恐怕從今夜起,都要排第二了。

    不料那位女冠靠近後,就開門見山道:“我叫黃庭,聽說你願意去太平山修行?”

    先前有個戴斗笠披蓑衣的客人,確實有說過這麼一檔子事。

    只是真等到黃庭走到了跟前,於負山便有些靦腆。

    黃庭見他猶豫,想來是有些為難之處了,便說道:“不強求。”

    她撂下話便要御劍離去,於負山連忙丟了魚竿,斬釘截鐵道:“去!怎麼不去!”

    黃庭站在原地。

    於負山便只好停步,疑惑不解,這是要交待一些山頭門規之類的?

    黃庭指了指大門敞開的店鋪,“不管了?”

    於負山大手一揮,“皆是身外物。”

    黃庭嘆了口氣,怎麼感覺找了個只會花錢不會掙錢的大爺。

    落魄山上。

    雖說崔東山已經與中土某位畫聖談妥,但是朱斂反正閒來無事,便雙手各持一支毛筆,左右開弓,同時落筆,正在繪畫一幅人物掛像圖。

    以工筆細緻描摹,畫中人物纖毫畢現。

    青衫背劍。

    尤其一雙眼眸,極其傳神。

    朱斂微笑道:“可還行?”

    一個就趴在畫案硯臺旁的蓮花小人兒,使勁點頭,大概是覺得誠意不夠,坐起身,使勁鼓掌。

    蓮藕福地內,狐國沛湘找到水蛟泓下。

    沛湘微皺眉頭,面有愁容,“這次下宗慶典,沒有邀請我們,是不是山主有些意見了?藉機敲打我們?”

    建立下宗,多大的事情。

    她與泓下,雖然境界不高,可她們好歹是上宗祖師堂成員啊。

    泓下的心思,相對沒有這位狐國之主那麼多,輕聲道:“肯定是山主有自己的考量吧。”

    一處桐葉洲山上的鏡花水月。

    “姜賊又去哪裡摸雞糞了?”

    “有點懷念崩了真君。”

    “沒有崩了真君痛罵姜賊,美中不足。”

    “聽說有個出身寶瓶洲的年輕劍仙,竟然是隱官。”

    “隱官是什麼官?在哪裡當的官?”

    “算是劍氣長城最大的官了。”

    “我了個乖乖,姜狗賊要是遇到此人,豈不是要拼了老命都要往前湊?”

    “就不是一路人,肯定混不到一塊去。”

    “做人不能只罵姜尚真,多多少少,還是需要了解一點天下事的。”

    山海宗崖畔,大雨滂沱時分,一個暱稱撐花的小姑娘,獨自撐傘在海邊,望向一望無垠的遼闊海面。

    小姑娘蹲下身,就像躲在油紙傘裡邊,怔怔看著遠方。

    聽飛翠姐姐說過一個道理。

    沒有說出口的特別喜歡,就像一場無聲無息的鯨落。

    小姑娘其實聽不太懂,就是聽著有點傷感。

    風鳶渡船上邊,小米粒,柴蕪。白玄,孫春王。這四位,竟然不但混得很熟了,好像還極有默契,一得空,就湊一堆,來右護法的屋子這邊碰頭。

    柴蕪的酒水,如今都歸右護法掌管了。

    就像孫春王,雖然在白玄看來,還是那麼個死魚眼小姑娘,又不喜歡喝酒,也不懂喝茶,但是練劍之餘,都會來柴蕪這邊坐一坐,可其實落座了,又從不敢柴蕪聊什麼,除非右護法在場,死魚眼才會嗑點瓜子,稍微有那麼動靜,不然傻了吧唧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跟鬼似的,比壓歲鋪子的那個小啞巴還話少。

    今天又是四人齊聚,共商大業。

    一不小心就聊到了無甚意思的修行一事,白玄就開始用長輩口氣,教訓那個當下境界最低的柴蕪了。

    柴蕪喝過了一大口酒,自有理由,“小陌先生和崔宗主都讓我不要著急破境。”

    白玄眼神憐憫,啜了一口枸杞茶,道:“草木啊,這是他們倆安慰你呢,你還真信啊,練氣士的三境,除了柳筋境,其實還有個別稱,叫啥,曉不得?”

    幫柴蕪取了個綽號。草木,有那,讓柴蕪自己挑一個。

    柴蕪疑惑道:“什麼?”

    白玄翻了個白眼,“還不趕緊與咱們右護法請教一二!”

    小米粒撓撓臉,小聲道:“好像叫留人境。”

    白玄立即朝右護法豎起大拇指,“學識淵博!”

    小米粒強行擠出一個笑臉,其實也沒啥高興啊,這種夸人言語,太假了嘞。

    柴蕪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不著急。”

    散會後,小米粒開始在渡船上邊“巡山守夜”。

    趁著四下無人,右護法便偷個小懶,放下金扁擔和綠竹杖,一個站定,氣沉丹田,閉上眼睛,想了想,然後才緩緩出拳,自顧自吆喝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飛劍……”

    這可是裴錢繼瘋魔劍法之後,又偷偷傳授給自己的一套絕世拳法。

    裴錢說了,天底下的拳法,除了她師父最強,還有兩種,也老霸道了,一種是自學成才的王八拳,還有一種就是天橋派了。

    小米粒問過裴錢,啥叫天橋派,裴錢只說那可是一個鼎鼎有名的江湖大幫派,出拳就能掙錢,嘩啦啦一大片的銅錢,就跟下雨一樣,都到自家碗裡來……

    米裕趴在樓上欄杆那邊,偷偷看著小米粒在那邊用心練拳。

    等到黑衣小姑娘收拳站定,深呼吸一口氣,重新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大搖大擺,繞著渡船一圈又一圈。

    米裕笑容溫柔,然後輕聲喊道:“小米粒,嘛呢。”

    小米粒轉頭望向樓上,哈哈笑道:“睡不著瞎逛哩。”

    米裕腳尖一點,單手撐在欄杆上,飄落在甲板那邊,雙手抱住後腦勺,與小米粒一起閒逛起來。

    小米粒抬起頭問道:“米大劍仙,是想家麼?”

    米裕搖頭笑道:“沒呢。”

    能夠喊米裕一聲大劍仙而不生氣的,就只有隱官大人和小米粒了。

    黑衣小姑娘提起行山杖,用拳頭撓撓頭,滿臉歉意,輕聲道:“是我吵到你睡覺啦?以後我大晚上散步的時候,腳步輕些哈。”

    米裕簡直要聽得心都要化了,只恨小米粒不是自己的閨女啊,眯眼而笑,搖頭道:“怎麼可能,右護法只管大踏步走著!”

    小米粒嘿了一聲。

    米裕想起白玄聊起的一件事,笑問道:“我聽說右護法跟人猜拳天下無敵?”

    小米粒笑容尷尬,“麼的麼的。”

    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小眉毛,右護法有些犯迷糊了,誰這麼消息靈通耳報神啊,連這個都曉得?

    其實是白玄那個白大爺,一次無意間瞧見了小米粒巡山到落魄山一條溪澗,蹲在河邊,扒拉著石頭,逮住只螃蟹,玩猜拳呢。

    贏了之後,黑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繼續巡山去了,不忘自言自語,唉,愁啊,今兒又是大獲全勝。

    把白玄給笑得差點滿地打滾,好不容易才捂著肚子,強忍著沒有笑出聲。

    米裕倒也講義氣,沒有出賣那個不小心說漏嘴的白玄,畢竟這傢伙已經夠慘的了,隱官大人已經在仙都山那邊等著白玄了,要是再添上這麼一筆賬,再多個裴錢……

    米裕笑道:“不猜拳,那就猜謎?”

    哦豁。

    小米粒眼睛一亮,這可是自己的獨門絕學!

    “餘米,你猜猜看,是誰經常迷路找不到家門啊。”

    “啊?”

    “哈,是麋鹿唉。”

    “原來如此。”

    “那是誰會在巡山的時候經常腳滑摔跤啊。”

    “容我想想,算了,好像想不出。”

    “是狐狸嘞。”

    “……”

    “米大劍仙,今兒就算了吧,不猜了哈,我要留下那幾個壓箱底的謎語,回頭問好人山主嘞,好人山主比你聰明些,他每次都是想一想,就想得出答案。”

    “畢竟是隱官大人嘛。”

    “好人山主偶爾也是會想一下不太夠,要想兩三下的。”

    “右護法的壓箱底謎語,這麼厲害?”

    “其實我知道,是好人山主故意多想那麼一兩下的,不過好人山主這會兒還不知道這件事嘞。”

    “好的,我會幫忙保密。”

    寶瓶洲。

    當一封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流傳寶瓶洲。

    山上山下,一洲山水皆震動。

    原來我們寶瓶洲,有大驪鐵騎,繡虎,隱官!

    一個返回家鄉的蘇氏子弟,與幾個剛認識沒多久的同窗好友,一起外出負笈遊學,路途不遠,只在州內。

    除了走那些郡縣官道,也會跋山涉水,探幽訪勝,摹拓碑文,一路上經過那些城隍廟和山水神靈的祠廟。

    那個姓蘇的少年,並不知曉,那些山水神靈,都會悄然現身,暗中護送一段山水路程,直到轄境邊境,才返回各自祠廟。

    而這個少年,始終被矇在鼓裡,不知自己身後,懸掛有兩盞燈籠,各有落款。

    一為落魄山陳平安。

    一為隱官。

    故而這位蘇氏子弟身後,會有一位身形縹緲的青衫劍客,擁有一雙金色眼眸,卻長久閉眼,背劍之姿。

    如一尊至高神靈,默默庇護少年。

    仙都山,青萍劍宗。

    一襲青衫離開那座小洞天,來到綢繆山景星峰,弟子曹晴朗在此閉關破境。

    而在暫時作為道場的洞天之內,在那絳闕仙府的頂樓外,垂掛著三條金色的雨幕,而每一條雨線,都是一部三教經典的文字銜接而成。

    陳平安在確定整座綢繆山的靈氣流轉,確實並無任何問題後,這才稍稍放心,只是依舊沒有就此離去,就在秘府門外的一棵古松下駐足,雙手負後,眺望遠方,辭舊迎新,又將一年春來到,一去不回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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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來自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