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一十六章 此間事了

    中五境時的金丹、元嬰地仙兩境,加上上五境的玉璞、仙人兩境,一路橫掃,所向披靡,切磋道法,捉對廝殺,從無敗績。

    山上或切磋或廝殺,韋赦連勝九十六場。

    這個記錄,直到被某個狗日的,用一種極不光彩的、注水嚴重的方式給破掉了。

    傳聞火龍真人,都曾在韋赦手上吃過虧。

    還有中土十人當中的老劍仙周神芝,懷蔭,也都輸過韋赦。

    只是等到韋赦躋身飛昇境後,反而停滯不前,不斷被當年的手下敗將一一超越。

    可能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光是家鄉皚皚洲,就連中土神洲都為之扼腕痛惜,想不明白為何一個大道可期的韋赦,如此“晚節不保”,照理說韋赦是最有希望成為一位最新十四境大修士的得道之士。

    於是最近一千年裡邊,韋赦經常被火龍真人調侃一句,“古人誠不欺我,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痛心痛心”。

    而那第九十七場鬥法,韋赦到底輸給了何方神聖,一直是個謎。

    吳霜降給出一個驚世駭俗的內幕,“韋赦並非如外界傳聞那般修行後勁不足,也不是未曾找到某條契合大道的路,而是躋身飛昇境後,只過了一百年,他就嘗試過一次閉關合道,但是功虧一簣。為此三山九侯先生專程去了趟皚皚洲,等於主動為寄予厚望的韋赦,‘側身讓出了半條路一扇門’,可惜韋赦自己未能抓住機會,他還是太急了,太想要那個看似觸手可及的十四境,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境界趨於圓滿的飛昇境巔峰大修士,多多少少,都會失敗一兩次,被迫更換腳下道路,底子好,可以錯兩次,底子差些,錯一次就萬事皆休,操之過急的韋赦,就是後者。”

    陳平安問道:“火龍真人?”

    吳霜降說道:“已經錯過兩次了,一次是未能將雷法再拔高一籌,一次是水火兩法兼修,依舊未能合道,所以躋身十四境,很難。很難了。”

    蠻荒天下的緋妃,結果被陳平安拖拽曳落河,搶走了將近四成水運。

    搬山老祖朱厭,與蠻荒共主斐然私底下談妥了那座託月山的歸屬,結果一樣落空。

    關於後者,是吳霜降在蠻荒天下,找到鄭居中後,一起推演出來的結論。

    以劍修斐然的性情,是絕對願意做這筆買賣的,用一座託月山為蠻荒天下換來一位嶄新十四境修士。

    說到這裡,吳霜降微笑道:“這兩筆賬,有得算了。斷人財路,已經足夠招恨,更何況你是直接阻攔了他們的一份合道契機,確實是不共戴天的大仇,要是哪天被他們僥倖躋身了十四境,奉勸一句,就別輕易去蠻荒天下逛蕩了,何況還有那個蠻荒共主的斐然,周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都算是你的舊友,相信一定會盛情款待你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陳平安好奇問道:“那個名叫辛苦的武學宗師,修道資質真有那麼好?”

    吳霜降點頭道:“只會比你想象中還要更好,韋赦對上此人,都要遜色半籌,所以只要辛苦願意轉去修行,就一定可以成為十四境。”

    “陳平安,你猜猜看,這個辛苦,常年獨坐閏月峰,想要做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試探性道:“看看能否人間遞出一拳,打碎天上明月?”

    吳霜降笑道:“還是純粹武夫更懂純粹武夫。”

    “既要擔心修士吾洲,又要擔心已成氣候的武夫白藕,他年異鄉山水迢迢,萬千珍重。”

    “所幸還有個玄都觀可以歇腳,孫懷中每每提起某位‘陳小道友’,還是很親近的。浩然天下有此待遇的,白也之後,好像就只有你了。”

    陳平安無奈道:“多謝孫道長厚愛。”

    吳霜降突然與小陌問道:“在你們這撥被白澤喊醒的修士當中,不知陌生道友的廝殺本事,大概能排第幾?”

    小陌坦誠以待,“殺力,防禦,遁法,小陌都不算最拔尖,但是每個名次,都還算比較靠前,故而真要與誰捉對廝殺,對上任何一位,足可自保。兩三個之外,只要無旁人阻攔,都可殺。”

    吳霜降頓時心中明瞭,“小陌可是當年與碧霄洞主一起釀酒、與元鄉問劍之人?”

    小陌赧顏一笑,“過往之事,不值一提。”

    鄭大風趕緊提起酒碗,“小陌這點隨我,難怪投緣。”

    都是一路人吶,好漢不提當年勇,昔日齷齪不足誇。

    小陌面朝鄭大風,雙手舉碗,一飲而盡。

    陳平安問道:“歲除宮有無多餘的金精銅錢?”

    吳霜降點頭道:“有一些。”

    陳平安好奇問道:“不知吳宮主的‘一些’是多少?”

    吳霜降說道:“是多是少,都沒意義,反正不會給你。何況遠水解不了近渴,你那把飛劍籠中雀,想要打造出一條光陰長河的雛形,就找歲除宮討要金精銅錢?怎麼,是要我把頭撞開五彩天下嗎?”

    陳平安猶不死心,“就不能打個商量?”

    至於吳霜降是如何如此“瞭如指掌”,在避暑行宮,與泉府高野侯閒聊,以及與齊狩的敘舊,吳霜降好像都一清二楚,就別猜了,反正猜不到。

    而那條光陰長河,即便真被自己打造而出,又非一成不變,將來一樣需要源源不斷的“活水”,以此來增加水位,甚至是拓寬河床。簡單來說,未來那把井口月,可以演化出白萬把飛劍,籠中雀一樣可以塑造出一條深不見底的光陰長河,兩把本命飛劍的數種神通,相互輔助,陳平安再成為一位飛昇境劍修,那麼在青冥天下對上吾洲或是白藕,就不用二話不說就掉頭跑路了,至少有一戰之力的本錢。

    吳霜降直截了當道:“既然萬事好商量,那麼這件事就免了。”

    陳平安追問道:“歲除宮自己有大用?”

    吳霜降搖搖頭,給了一個很敷衍了事的答案,“與那塊斬龍崖差不多,沒有什麼實在用處,就是留著好看,易賣不易買的東西,誰會嫌多。”

    陳平安有點心累。

    “所以說你這輩子都成為不了崔瀺,要是他,早就跟文廟做生意了,金身碎片,人間何處最多?自然是蠻荒天下。大戰一起,各地不長腳的山水神靈,能跑到哪裡去,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又有什麼心理負擔?”

    “不答應宋和擔任新任大驪國師,也算你陳平安有幾分自知之明。”筆趣庫

    鄭大風聽得樂不可支。

    吳霜降不以為然道:“人間是如此。天外呢?如此束手束腳,何談純粹劍修的我行我素。”

    鄭大風開始煽風點火,“陳平安有陳平安做不成崔瀺或是吳霜降的事,吳霜降不一樣有吳霜降做不成陳平安的事。”

    吳霜降微笑道:“我只說陳平安當不了繡虎,又沒說我就當得了繡虎或是隱官,兩碼事,不衝突。鄭先生不必用道理否定道理。”

    鄭大風趕緊喝酒壓驚,點子扎手,朝崔東山擺了擺腦袋,示意你上。

    崔東山病懨懨道:“打過了,打不過。”

    陳平安問道:“吳宮主是準備離開飛昇城了?”

    吳霜降點點頭,“回那邊看看,有幾個資質尚可的年輕人,需要我去親自指點修行。而且答應過孫懷中,要為玄都觀那位年輕女冠,她是玄都觀的未來頂樑柱,我得按照約定,在此為她護道一二。”

    回?

    陳平安喝了一口悶酒。

    作為青冥天下的道門勢力之一,歲除宮修士在內三千道人,聯袂趕赴五彩天下,歲除宮在那東邊,圈畫出了一處山水地界,剛好與玄都觀建造在五彩天下的藩屬山頭,位於白玉京勢力的一南一北。

    就像,不是什麼就像了,而是明擺著我們兩家就是故意要噁心你們白玉京。

    絕對不讓白玉京“走老路”,再像青冥天下那樣一家獨大。

    敢這麼直接跟白玉京掰手腕的修士。

    整個青冥天下,確實只有吳霜降和孫道長了。

    歲除宮修士,是出了名的不怕死。

    玄都觀的道門劍仙一脈,是公認的喜歡幹架,準確說來,是喜歡圍毆。

    吳霜降站起身,打算走了。

    陳平安起身抱拳道:“預祝鄭先生一路順風。”

    買賣不成仁義在。

    吳霜降看著眼前這個看似一直吃癟的年輕隱官,呵,焉兒壞,這會兒肯定已經想好了如何與那韋赦套近乎了。

    這是陳平安一個極為不顯山不露水的優點,有橋過橋,有路沿路,腳下無路,蹽溪過嶺。

    但這不是吳霜降今天選擇主動現身、而非悄然離去的原因。

    一個仗劍飛昇,去往浩然天下。

    一個不惜與文廟折算功德,趕來五彩天下。

    這樣的神仙眷侶,確實會讓旁觀者看一眼,都覺得美好。

    天造地設的一雙,有情人終成眷屬。

    吳霜降心情不錯。

    他便改變主意,取出一粒碎銀子,輕輕擱放在桌上,問道:“這是什麼?”

    “錢。”

    陳平安毫不猶豫答道:“財路。除了言語之外,就數此物在天下最是流轉不息。”

    吳霜降問道:“桐葉、扶搖兩洲,大大小小數百國,早年賦稅如何,總計又有多少,文廟功德林那邊的賬簿翻過了?”

    陳平安點點頭,“抄錄了一份。”

    吳霜降點點頭,聰明人一點就透,不枉費自己今天橫生枝節,多洩露點天機和真相,說道:“與其四處奔波勞碌,挑挑揀揀,耗盡香火情,去求人點頭答應賣你金精銅錢,不如找到一兩個關節所在,難題自然就迎刃而解了。與包袱齋做買賣也好,與皚皚洲劉聚寶談生意也罷,你的開銷,付出的代價,註定不會小的。”

    “山上雪花、小暑、穀雨三種神仙錢,山下金銀銅,再加上各大銀莊的票號。熙熙攘攘,皆為利往,歸根結底,就是個錢字。”

    皚皚洲劉財神,商家那位範先生,算是浩然天下最有錢的兩個人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戰鼓一響黃金萬兩。範先生為何不與劉聚寶爭搶那個首富的頭銜?因為範先生根本無所謂,劉聚寶只是掙錢,範先生的大道所在,要比劉聚寶更加寬廣,天下人的掙錢與花錢,反正皆是商家大道所在,比起掙錢本事天下第一的劉財神,孰高孰低?換成是你,會計較那點虛名?”

    “所以你真正要找的人,是這位商家祖師爺才對,因為他在某件事上,與你有著同樣的利益訴求,東南桐葉,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三洲山河,山上山下,都要追求一個穩固的秩序,好讓財路四通八達,如果三洲財路能夠猶勝往昔,換成我是範先生,都願意主動將金精銅錢雙手奉上,哪怕與戰前持平,這位範先生,畢竟需要憑此一舉躋身十四境,你覺得這樁買賣,等到雙方落座,是你求他,還是他求你?即便不說誰求誰,雙方平起平坐,總歸是可以的。”

    陳平安舉起碗抿了一口酒。

    吳霜降看了眼白衣少年,好像詢問一事,為何不提醒你先生?

    崔東山倍感無奈,老王八蛋就像給自己設置了無數道大小關隘,而且最心狠手辣的地方,在於能夠讓自己略過某些脈絡上邊的關鍵詞,所以如今自己的腦子真心不夠用啊。

    吳霜降笑了起來,由衷讚歎一句,“繡虎厲害。”

    故意為難崔東山,此舉最是明智不過,好讓先生學生兩人,都可以不走老路,各自證道。

    吳霜降想起一事,“鄭居中讓我捎句話給你,劍氣長城三官之一,有可能去過驪珠洞天,至於此人有無離開小鎮,不好說,不出意外的話,還擔任過閽者。寧姚當年離家出走,獨自遊歷浩然,之所以會選擇驪珠洞天作為終點,不是沒有道理的。一個打鐵鑄劍的阮邛,理由還不太夠。”

    哪怕陳平安沒有任何詢問的意圖,鄭大風仍是主動開口,滿臉無奈道:“這個我是真不知道,師父從沒說過。”

    事實上,楊老頭早年在鄭大風這個徒弟這邊,偶爾破天荒開口說話,一句話絕對不會超過十個字!

    吳霜降最後笑道:“不用隨便碰到個十四境修士,就如何畏手畏腳,畢竟不是所有的十四境修士,都與我一般,有些人,真的就是運道好,真要說境界之外的心智和手段,其實上不了檯面,就是老天爺賞了一碗飯吃而已,吃飽了,有了點力氣,就覺得天下無敵了。等著吧,等到……”

    等到三教祖師散道。

    “一些個修心不夠的十四境,先嚐過了甜頭,很快就要有大苦頭吃了。”

    大白鵝趴在桌上,那叫一個氣啊,又給這廝裝高人了。

    不過看在這傢伙處心積慮只為了做掉那個道老二的份上,就只好認了。

    在夜航船那邊,其實崔東山和姜尚真即便知曉了吳霜降的合道之法,可謂……別出心裁。

    可是兩人私底下說悄悄話,依舊不覺得吳霜降真能跟餘鬥做那生死之爭,等到今天崔東山知道了更多真相,說不定有戲。

    吳霜降看到碗裡還剩下一點酒水,便拿起酒碗,高高舉起,好像是一句無聲的祝酒詞,然後站著喝完酒水。

    崔東山直起腰,一口飲盡,鄭大風和小陌也是差不多。

    鄭大風喝酒前笑道:“故友新朋,好酒幾碗喜相逢。”

    小陌倒是沒說什麼,在某本小賬簿上邊,多出了一個名叫吾洲的道姑。

    確實需要好好練劍,一萬多年了,不能總這麼被一道門檻攔著。

    崔東山深呼吸一口氣。老子真要好好修行了!

    先被鄭居中氣到憋出內傷,今兒又給吳霜降裝了一路的得道高人。

    崔東山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同樣是高高舉起,再一口悶了。

    把酒祝東風,且聽劍氣如龍鳴大野,且看劍光如花開天下,且共從容!

    陳平安拿起桌上一罈沒有開封的啞巴湖酒水,遞給吳霜降。

    吳霜降竟是沒有拒絕,笑著收下了,“我幫你捎了話,你回頭也替我與小米粒問個好。”

    因為真的很想要有這麼個閨女嘛,憨憨傻傻的,可可愛愛的。

    小姑娘卻會眨著眼睛,歪著腦袋,好像在說我的小腦闊兒可機靈呢。

    誰會不喜歡呢。

    鄭大風大笑起來,咱們落魄山右護法的牌面就是大。

    陳平安笑著點頭,“沒問題。”

    吳霜降拎著酒壺走出兩步,轉過身,與陳平安他們笑道:“此間事了,江湖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