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二十八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

    龔新舟拉著少女河婆一起送行,等到不見了車駕蹤跡,這才返回酒肆,繼續喝酒,桌上酒碗都空了,就一手一白碗走向酒缸,青衫男子已經站在酒缸那邊,老山神去舀酒時,這個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外鄉人,這會兒倒是開竅了一般,沒有自顧自滿酒就作數,竟然主動幫忙舀酒了,老山神心中嘆息一聲,早幹嘛去了,非要與梅府君在臺面上爭執那點不痛不癢的是與非。

    陳平安坐回原位,嘿了一聲,“吾印遍天下,偽造者居多。”

    仰止隨口問道:“你會不會恨那列戟?”

    可能正因為列戟的出劍,才有了後來陳平安的秘密離開避暑行宮,去往牢獄內,才會遇到縫衣人,才能夠承載妖族真名,才會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一件必然之事,真不知道是由多少個偶然串聯在一起的。

    陳平安搖頭道:“恨他做什麼,有理由沒道理的事。”

    當年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如蕭愻、洛衫、竹庵劍仙這般,叛逃者也好,像列戟這種死在劍氣長城也罷,或者是張祿這樣從頭到尾選擇袖手旁觀的。

    未必是得了蠻荒天下的什麼利益誘惑,可能他們就是純粹看不順眼浩然天下,不願萬年無事的浩然天下繼續太平無事一萬年。

    那些劍修,敬重駐守城頭一萬年之久的陳清都,但是內心深處,絕對並不認可老大劍仙的選擇,會覺得太窩囊,太憋屈。

    而那列戟,其實還是最早去小酒鋪花錢買酒的上五境劍修之一。

    當年城頭之上,當時陳平安從列戟手中,接過一壺自己釀造的竹海洞天酒。

    不曾想接過酒壺,便是一場命懸一線的領劍。

    陳平安舉起酒碗,朝一個方向稍稍抬高几分,然後一飲而盡。

    不耽誤雙方在某些戰場上分出生死,卻不妨礙列戟之流,還是陳平安心目中的純粹劍修。

    仰止想起一事,“米裕在老龍城戰場上出過劍,聽說是離開劍氣長城,是投靠你的那座落魄山了?”

    陳平安點點頭。

    仰止問道:“他還沒有破境?”

    陳平安笑道:“快了吧。”

    仰止不以為然,“破了境,成為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劍仙,意義又在哪裡呢。要我說啊,米裕這種劍心粹然的人,當年就該跟隨蕭愻,一起去蠻荒天下的,留在這邊,尤其是還多了個譜牒身份,只會束手束腳,就像衙門當差,出個遠門還要點卯,何苦來哉。”

    “不必以己度人。”

    陳平安搖頭道:“既然不是劍修,就少教劍修做事。”筆趣庫

    不願多說此事,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少女河婆,問道:“每天在這邊賣酒,閒著也是閒著,你就沒想過收取甘州為不記名弟子,傳授給她一兩種水法?”

    這位朝湫河婆,好像有件本命物,名為蛇盤鏡,鏡子名字,取自一句氣魄極大的佚名古語。

    “吾觀瀛海,巨浸泱泱,九洲居中,如蛇盤鏡。”

    傳聞練氣士觀海境的由來,也出自於此。

    雖然少女的這把鏡子品秩不高,只是件靈器,但是與仰止,真要按照山上規矩計較起來,多少也算一種道緣了。

    仰止看了眼那個確實不討厭的少女河婆,笑道:“之前沒想過這一茬,既然你今天都這麼說了,那就以後看心情吧。”

    陳平安問道:“你們倆聊完了?”

    青同點頭道:“以後我如果有機會來中土神洲,再找仰止道友便是。”

    仰止笑道:“青同,你身上有沒有一些雜書,送我幾本。”

    除了那些價值連城的秘籍道訣,以及曳落河舊藏的一些珍貴孤本古籍,她身上就只那麼幾本雜書,這些年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要說為這麼點小事,與文廟那邊開口討要,仰止還真開不了口,何況就算她有這臉皮,結果文廟那邊給了一堆聖賢書籍,豈不是自找沒趣。

    青同點頭笑道:“小事一樁,喜歡看什麼類型的書?是那三教典籍,稗官野史,還是志怪小說,才子佳人,武俠演義?”

    仰止也不與青同客氣,說道:“每個種類,都來幾本好了。”

    青同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猜出心思,笑道:“要是你們倆能夠在禮聖的眼皮子底下,做成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也算本事了,我攔個什麼。”

    於是青同便放下心來,悄然施展一門術法,送給了仰止幾百本書籍。

    仰止道了一聲謝。

    然後仰止猶豫了一下,直愣愣盯住陳平安,說道:“先前我提議的那樁買賣,就真沒半點想法?”

    陳平安笑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談,但是你得預先支付兩筆定金,要是答應了,我以後會遊歷中土神洲,就再來這邊喝酒,到時候肯定給你一個確切答覆。”

    仰止說道:“定金?你說說看。”

    陳平安說道:“你那件法袍,使個術法,算是送我一件低劣的贗品,你可以事先剝離出去其中三四成最為關鍵的道法脈絡。”

    仰止又問道:“說第二件事。”

    陳平安笑道:“歸還南塘湖水。”

    仰止疑惑道:“第二筆定金,就只是這個?”

    陳平安說道:“梅府君真該聽聽這種話,什麼叫家底殷實,這就是了。”

    仰止說道:“我身上那件墨色龍袍,名為‘走水’,又名‘火煉’。”

    “法袍有兩處不同尋常的神異,能夠讓七八頭蛟龍之屬的水仙后裔,走水必然成功,畢竟那些水路,皆在我一手掌控中,功效無異於大瀆走水,比如當初那條被抓去劍氣長城牢獄裡邊的青鰍,從元嬰境躋身玉璞,就是靠走了這條捷徑,再者,‘走水’本意,你們這種讀書人最清楚不過。”

    “兩件事,我都可以答應。”

    見那陳平安明明開出了條件,自己也爽快答應了,這傢伙反而又開始猶豫不決,仰止氣笑不已,不愧是個從避暑行宮走出的人。

    仰止問道:“好奇一事,當年你跟離真打完那架,哪來的膽子,在戰場上挑釁我們?”

    如果說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是真有可能半點不怕的,可問題在於,論城府深重,眼前這個傢伙,真不算差。

    陳平安說道:“可以視為一種問拳。”

    青同解釋道:“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用來砥礪武夫一往無前的心境。”

    仰止雖非純粹武夫,只是天下修行,道理相通,青同這麼一說就明白了。

    陳平安站起身,重新戴好斗笠,笑道:“下次一起結賬。”

    “最好別來了。”

    仰止揮了揮蒲扇,抬了抬下巴,示意陳平安身前桌上那隻白碗。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白碗內多了一層“酒水”,而且酒碗內的“水面上”,好似漂浮著一片墨色樹葉。

    將這隻酒碗收入袖中,陳平安與那老山神和河婆拱手抱拳,然後帶著青同走出酒肆,漸行漸遠。

    龔新舟那兩人揮手作別,繼續翻看那本被梅府君貶低得一無是處的印譜,瞧著沒那麼差勁啊,只是驀然肩頭一歪,手中印譜摔落在桌上,再去拿起,竟是提不起一部輕飄飄沒幾兩重的印譜了,好似有那萬鈞重,老山神低喝一聲,運轉神通,好不容易才拿起印譜,轉頭望向那個婆姨,試探性問道:“是你搞的怪?”

    仰止拿蒲扇指向先前兩人離去的方向,懶洋洋道:“是那個姓陳的外鄉人,算是他與你拜山頭的禮物吧,好好收著,小心別洩露風聲,被梅府君搶了去。”

    老山神心意微動,連忙翻開書頁,在那印譜尾頁之上,憑空多出了一方之前肯定沒有的嶄新印蛻。

    “山不在高,有神則明。”

    少女河婆伸長脖子瞧了瞧,也沒如何當回事,只是發現那個老闆娘,突然站起身,好像有真正的貴客登門了,順著沽酒婦人的視線望去,是個滿身書卷氣的中年儒士,瞧著有幾分眼熟啊,儒士身邊跟著個窮酸老書生,就很面生了,兩個讀書人一併往這邊走了,朝湫河婆再一個眼花,那窮酸老者便好似縮地山河,來到了酒桌旁邊,一拍老山神的肩膀,大笑道:“這位山神老哥,書上印文俊不俊?!”

    仰止好奇萬分,以心聲問道:“禮聖怎麼來了?”

    禮聖笑道:“扛不住某人的反常舉動,竟然破天荒沒有半點撒潑打滾,就只是一個人喝悶酒,以至於熹平都怕了他,只得通知我,好讓某人安心幾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難以望其項背者。

    白也,人間最得意,符籙集大成者,於玄。蘇子豪邁,柳七風流。

    上代龍虎山天師,皚皚洲韋赦,趴地峰火龍真人,劍術裴旻,斬龍之人,中土周神芝,懷蔭……

    白帝城鄭居中,鐵樹山郭藕汀。裴杯,曹慈……

    但即便是浩然最得意如白也,性情桀驁如斬龍之人,神鬼莫測如鄭居中,大概在中年儒士模樣的小夫子這邊,都會心悅誠服執晚輩禮了。

    朝湫河婆小心翼翼問道:“禮聖老爺?”

    禮聖笑著點頭。

    老秀才正了正衣襟,咳嗽一聲,又接連咳嗽幾聲,少女只是疑惑不解,一頭霧水,幹嘛,你誰啊,就算是文廟那邊的官老爺,當那祭酒司業、書院山長什麼的,可我也不認得你啊,讓我咋個拍馬屁?

    老秀才只得自報名號,抖了抖袖子,“我是剛才那個青衫劍客的先生。”

    龔新舟怔怔看著那位禮聖老爺,嚥了口唾沫,千言萬語都堵在嘴邊,不曉得如何開口了,多怪自己自己之前多喝了幾碗,怨酒。

    然後老山神肩頭又捱了那個老秀才一巴掌,“好好好,山神老哥真是好風骨,就算見著了咱們禮聖,又如何,還不是嶽峙淵渟一般,紋絲不動……”

    言語之間,老秀才已經繞過酒桌,先幫禮聖挪了挪長凳,然後屁顛屁顛去舀酒了,端酒上桌,拿袖子擦了擦酒桌,與先前老山神如出一轍,之後又跑了一趟酒缸,連老山神和少女河婆那份都沒忘,眨眼功夫,一氣呵成。被人一口一個山神老哥的龔新舟,接過酒碗,顫聲問道:“敢問老先生你是?”

    老秀才唉了一聲,尾音上揚,埋怨道:“問這個做什麼,曉得我那關門弟子是誰就成了。”

    禮聖看了眼已經笑得合不攏嘴的老秀才,輕聲笑道:“我們都坐下喝酒。”

    其實之前在功德林那邊的老秀才,不是這樣的,經生熹平就從沒見過那麼沉默的老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