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四十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

    很想撂句狠話,但是幾次話到嘴邊,嫩道人都剋制住了。

    到最後,只覺得萬分憋屈的嫩道人,就只能憋出一句底氣不足的怪話,根本就沒敢在言語上邊與這個年輕人正面交鋒,“這才幾天沒見,隱官的官威更重了。”

    但是今天這個語氣平靜卻鋒芒畢露的年輕隱官,依舊在那邊自說自話,“退一萬步說,就算你逃到了十萬大山,老瞎子護得住你一時,依舊護不住你一世。”

    嫩道人用眼角餘光打量對方一眼,青衫長褂布鞋,雙手籠在袖中,背靠著牆壁。

    才記起一事,按文廟那邊的文脈輩分來算,這傢伙好像確實是李槐的小師叔?

    罷了罷了,文聖一脈的護短,嫩道人是曉得的,幾座天下都清楚。嫩道人絕對不想去親身領教,驗證此事的真假。

    再說了,陳平安是李槐的小師叔,我是李槐的護道人,就是半個自家人的關係了,關起門來說幾句難聽話而已,忍了。

    只是嫩道人總覺得幾天沒見,身邊這個傢伙好像就大變樣了。

    是走過一趟蠻荒腹地和那託月山的緣故?不止,好像是當下這趟遊歷,又讓這位年輕隱官在某條道路上,又有收穫?

    剎那之間,嫩道人只見那年輕隱官,驀然而眯眼笑,“被晚輩幾句大話給嚇到了?吹牛皮不打草稿,只見砍頭的,何嘗見著砍嘴的,對吧?”

    年輕隱官挪步,笑著拍了拍嫩道人的肩膀,“何況前輩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嫩道人發出一陣乾笑。

    好像更窩囊了。

    這算是被年輕隱官給了一顆棗再敲了一棒子?

    陳平安最後說道:“醜話說在前頭,總好過以後心生怨懟,兩兩埋怨,都要打生打死了,還覺得誰都沒錯。”

    嫩道人點點頭,這個道理,還算簡單粗淺,就比較實在了。

    陳平安與嫩道人一番敘舊過後,沒了白玉京陸掌教,院內陳靈均依舊畏畏縮縮,神色拘謹,有口難開,這麼多人,丟了面子在地上,撿都撿不起。

    陳平安走下臺階,來到陳靈均身邊,好似未卜先知,笑道:“怎麼,已經見過夢粱國皇帝了?說吧,在酒桌上,跟黃聰誇下什麼海口了。是承諾我肯定會擔任夢粱國的首席供奉,記名客卿?”

    陳靈均笑容尷尬道:“那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不能夠,絕對不能夠。”

    連忙朝郭竹酒使眼色,你是我家老爺的小弟子,說話比我管用。

    郭竹酒果然信守承諾,幫忙解圍,大致說了陳靈均與年輕皇帝喝那頓酒的對話內容。

    陳平安伸手按住陳靈均的腦袋。

    陳靈均縮了縮脖子。

    陳平安笑道:“你可以擔任夢粱國的皇室供奉,可以記名,至於首席頭銜,就算了,蛟龍之屬,一旦與國祚牽扯太深,以後會比較麻煩。另外米裕那邊,你自己跟他商量去,米裕自己願意多個供奉或是客卿身份,我不攔著。此外譜牒修士擔任別家供奉客卿,但凡是記名的,按例在霽色峰祖師堂那邊都是需要錄檔的,如果長命掌律問起來,就只管往我身上推。”

    陳靈均猛然抬頭,驚喜道:“老爺答應這件事啦?!”

    陳平安點點頭,沒好氣道:“出息!”

    陳靈均抱住自家老爺的胳膊,感激涕零,“老爺啥時候回家,我備好食材,讓老廚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早知道這樣,先前見著了那個孤零零的陸掌教,怕啥怕,大爺我跳起來就是一頓唾沫星子噴你陸沉一臉。

    陳平安按住那個腦袋,輕輕推開,瞪眼道:“以後別再慫恿白玄去參加什麼夜遊宴,壓一壓魏山君的風頭?虧你想得出來!”

    陳靈均哦了一聲。

    陳平安說道:“參加披雲山夜遊宴,賀禮不要錢啊?”

    唉?

    陳靈均恍然大悟,笑容燦爛道:“還是老爺算無遺策!”

    陳平安之後要去拜訪夢粱國皇帝黃聰,問郭竹酒要不要一起,郭竹酒搖頭說不去,好像沒啥意思,陳靈均挺起胸膛,開始毛遂自薦,結果老爺沒答應。

    陳平安離開後,陸沉又不在,青衣小童就甩了甩袖子,開始好奇那個頭戴冪籬的青同道友了。

    陳靈均開始小心翼翼套近乎,“青同道友,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是飛昇境起步。”

    青同摘了冪籬,小有意外,這條元嬰境水蛟的眼光,如此之好?

    不談飛昇境的修為深淺、殺力高低,只說在隱匿氣象這件事上,青同還是頗為自傲的,不曾想被這個青衣小童一眼看穿了。

    見那青同道友沒有承認沒有否認的,陳靈均就心裡有數了,便有幾分沾沾自喜,瞅瞅,什麼叫滴水不漏,這就是了,猜那陌生修士的境界,其實就跟猜數字一樣,只要經驗足夠豐富,那就簡單得很了。

    陳靈均與這位自稱來自桐葉洲的青同道友寒暄幾句,好像想起什麼,便跑出了院子找人去。

    婁山一座宅子外,門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絡其上。

    山風清軟,花大如碗,離了枝頭也不分家,徐徐而落。

    陸沉就蹲在樹下看過一朵花飄落在地,依舊不願起身,好像要等到再有花落。

    有一撥過路女修,看到這一幕,又見那年輕道士生得神爽俊逸,更覺有趣,她們黛眉低橫,秋波斜視,吃吃笑了。

    陸沉站起身,與那些姐姐妹妹們打了個道門稽首,剛要自報名號,她們手頭還有事要忙,只是稍稍還禮,便姍姍離去。

    之後陸沉便繼續一路閒逛,想那市井坊間遊手好閒的架兒。

    等到青衣小童終於遙遙看到那位陸掌教的身影,只見年輕道士蹲在路邊,正伸手指著一塊地上的石頭,罵罵咧咧,“人吃熱飯,狗還要吃口熱屎呢,你倒好,好吃懶做,喜歡招惹是非當那絆腳石是吧,惱了我,不打你,打狗嗎?”

    陳靈均壯起膽子,走向那個陸沉,然後蹲在一旁,也不說話。

    陸沉轉過頭,笑問道:“幹嘛?”

    陳靈均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堅毅,道:“陸掌教,咱倆的事,別牽扯我家老爺和落魄山,行不行?”

    陸沉笑道:“奇了怪了,咱倆有啥事了?”

    陳靈均說出這番話,好像就已經把膽子用完了,容我先緩緩,在心裡多唸叨幾句老爺,再與你講道理。

    陸沉笑道:“不噴我一臉唾沫星子了?”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得趕緊找個法子找補找補。

    陸沉嘖嘖道:“聽說景清道友在落魄山那邊,新認了一個姓鄭的世侄。”

    陳靈均尷尬道:“沒有的事!”

    之前自家山門口那邊,來了個姓鄭的,瞧著就像個有點錢的讀書人,一開始自稱是自家兄弟陳濁流的徒弟,陳靈均也就沒有太當回事。

    只是後來見文聖老爺和大白鵝,在那個姓鄭的讀書人那邊,都是很客氣的,甚至大白鵝難得在一個外人那邊吃癟,陳靈均就立馬意識到不對勁了。

    思來想去,只覺得那個姓鄭的,反正不是白帝城那位魔頭巨擘,那就萬事好商量。

    “嫩道人也就是不曉得你的一連串豐功偉績,不然他就要甘拜下風了。”

    陸沉笑著站起身,一腳踹掉那顆石頭,如箭矢激射而出,掠過一棵古松樹枝間,最終去往崖外,驚起天上雁群,點頭道:“木雁之間,龍蛇之變。”

    陳靈均跟著起身,輕聲說道:“先前我說那事兒,就當陸掌教答應了啊?”

    陸沉雙手負後,緩緩而走,道:“又不是什麼壞事,你怕個什麼?走瀆化蛟,只是躋身元嬰境,都未能成為玉璞,那你下次怎麼辦?沿著齊渡走水入海?成了玉璞境又如何,仙人境呢?飛昇境呢?如今浩然天下,已經有了一條真龍,那位斬龍之人,合道所在,故而容得下一條,未必容得下兩條啊。但是你如果去了青冥天下,可就是別有洞天另外一番景象了,到時候我只需送你一張白玉京的護身符……”

    陳靈均搖頭道:“我不想離開家鄉那麼遠。”

    然後陳靈均問出那個積攢多年都想不明白的問題,“陸掌教,你都道法那麼高了,身份那麼顯貴了,為啥跟我較這點勁嘞?”

    其實陳靈均私底下問過自家老爺,但是陳平安的回答,是個比較“山上”的說法,終有水落石出的時候。還讓陳靈均不用多想此事,總會水到渠成的。既然老爺都這麼說了,陳靈均也就當真不多想了,如果不是今兒碰到陸沉,陳靈均就只當沒這檔子事唄,費那腦子想那些玄乎的作甚。

    “與你較勁?算不上。就是一筆陳年舊賬,一直沒能翻篇,不耽誤修行,就是個掛念,總要抹平了。”

    陸沉雙指併攏,往青衣小童腦袋上就是一敲,笑道:“你就不能從你家老爺身上學半點好啊,你看看陳平安,一年到頭都在外遠遊,修行破境一事,嗖嗖嗖往上漲,誰不羨慕?”

    陳靈均摸了摸腦袋,也不抬頭,陪著陸沉一起散步,甕聲甕氣道:“可老爺也不是自己想要一年到頭在外不著家啊,還不是想著山主夫人,然後又想要幫著那位齊先生多看看江湖,你以為老爺不想求個安穩啊。”

    陸沉一臉震驚道:“景清道友,以前是貧道眼拙了,原來你不是個傻子啊?”

    陳靈均一聽這個,再想到郭竹酒轉述自家老爺的那番話,立即就腰桿硬了,搖頭晃腦起來,當然沒敢將那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陸沉突然一腳踹在陳靈均屁股上,“滾吧,等到以後哪天自己想要遠遊青冥天下了,可以來白玉京找我。”

    陳靈均一個踉蹌,揉了揉屁股,頭也不回,飛奔離去,天高地闊嘍。去白玉京找你?找你個大爺嘞……

    陸沉笑眯眯道:“嗯?!”

    這記性,真是被嫩道人吃了。

    青衣小童心知不妙,只是哪敢停步,腳步更快,轉眼間便跑得沒影了。

    青同悶得慌,出門散心去。

    不知為何,先前青同被那個叫郭竹酒的小姑娘,竟然盯得有點發毛。

    小姑娘也不開口說什麼,就是在那兒假模假樣走樁練拳,只是時不時看一眼青同。

    青同一出門,就看到那個滿頭大汗的青衣小童,與自己擦身而過,飛快撞入門內。

    結果青同發現在一座崖畔的翹簷涼亭內,鶯鶯燕燕中,陸掌教正在給一群女修看手相。

    年輕道士一手捏著一位女子的手掌,一手輕輕在那女子掌心指指點點,說了些掌心紋路與之對應的山形勢水相貌,再夾雜幾句感慨,說那自古一來,但凡女子,如姐姐這麼好顏色的,與那才子,總是相湊著的少,這就叫買金人偏遇不著賣金的。到頭來只能求月老開開眼,垂憐些。有了姻緣,又怕那遇人不淑,到頭來,傍了個影兒,國色天香,打了水漂,教旁人瞧著都傷心吶,所幸小道看姐姐你這手相,卻是不錯的,財運稍微薄了點,只說這情路,卻是定然順遂了……

    之後這位尤其精通手相面相的年輕道士,換了女子繼續看手相,說得那些婁山女修們個個笑顏如花。

    一位少女姿容的年輕女修,縮回手後,好奇問道:“陸道長,我也曾跟隨師父去過神誥宗,怎的就沒聽說過你們秋毫觀?”

    年輕道士赧顏道:“小道觀,就是座小道觀,霖妹妹你沒聽說過,也實屬正常。每逢諸峰慶典,或是宗門授籙,貧道都是能到會的,就是位置比較靠後,不顯眼,想必因此錯過了霖妹妹。”

    那少女點點頭,多半是如此了。聽說神誥宗的大小道觀數十座,道統法脈複雜得很,大山頭嘛,譜牒就厚。

    年輕道士心裡急啊。

    你們咋就不問問貧道今兒是跟誰一起登山的?

    可惜之後手相沒少看,她們依舊沒能詢問此事。

    罷了,事已至此,貧道也就不藏著掖著了。

    貧道必須要與你們顯露一下身份了。

    不過在這之前,先與某位前輩閒聊幾句。

    院子那邊,嫩道人其實一直在施展掌觀山河神通,於心相中遙遙看那秋毫觀道士陸浮的動靜。

    等到這個年輕道士蹲在路邊,對著一塊石頭在那邊指桑罵槐,嫩道人便氣不打一處來。

    我拿一個年輕隱官沒轍,還怕你一個神誥宗秋毫觀的度牒道士?

    只是嫩道人到底老辣,始終沒有出聲,一來跟在自家公子身邊,很是修心養性了,再者嫩道人也生出了幾分戒備,難不成這個自家祖師遠在白玉京當那道老二的小道士,已經察覺到自己的窺探了?若真是如此,怎麼都該是一位仙人境了,可是此人註定不是那個天君祁真,難道是神誥宗山裡邊某位從不拋頭露面的老祖師?在這浩然天下,什麼都不錯,就是麻煩,半點不爽利,講靠山講道脈講祖師……

    陸沉一邊給姐姐看手相,一邊以心聲笑道:“前輩還要看多久啊?”

    嫩道人哈哈笑道:“陸道長神識敏銳,相當不俗啊。”

    陸沉哀嘆一聲,好像是生怕對方察覺不到自己的心思,便自己說出自己的心聲了,跺腳道:“小道那叫一個氣啊。”

    一個個的,都欺負貧道好脾氣是吧?

    陳平安也就算了,貧道畢竟是親手幫這傢伙牽紅線的半個月老呢,可你一個嫩道人都敢這麼肆無忌憚,好沒道理啊。

    一瞬間。

    嫩道人心絃緊繃。

    下一刻,嫩道人竟是額頭滲出汗水。

    置身於一片天地白霧茫茫中,仰頭望去,只見極遠處出現了一處巍峨……白玉京!

    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從那白玉京最高處一躍而下,芥子身影驀然大如須彌山,飄落在地之時,幾乎已經與整座白玉京等高,居高臨下,俯瞰著大地之上的嫩道人。

    嫩道人一咬牙,正要現出真身,與這白玉京三掌教陸沉,鬥上一鬥,好好廝殺一場,哪怕必死無疑,終究沒有引頸就戮的道理。

    只是天地間再不見那陸沉的法相,也不見了白玉京,嫩道人卻是紋絲不動,因為不知何時,那陸沉又身形縮為芥子,此刻就站在嫩道人的一側肩頭,好像在眺望遠方某地某人。

    倚天萬里須長劍。

    好個“道長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