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了之 作品

第99章 主角前世·上

 翌日,郡主在餘下隨從和一支玄策軍精銳的護送下,再次坐上西行的馬車。

 頭頂新生的太陽冉冉升起,郡主靠著車壁,淡淡望著窗外高踞馬上的玄甲少年,與她說:“沒想到,陪我走最後一程的人會是他。”

 “以後就是故國了,這最後一程,還是走得開心點吧。”郡主望著遠方的山河笑著說。

 那天過後,郡主好像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地,每日都過得開開心心。

 因官道尚未完全解封,關內一路,使團走的多是野路。郡主自小待在深閨,從前嫌野地髒,從未體味過野趣,如今倒是什麼都不嫌了,八月秋高氣爽,有日途經溪河,郡主一時興起說想捕魚。

 周寺卿說由著公主去吧,隨行的玄策軍也知道郡主和親是做了他們本該做的事,大約多少有些於心不忍,便教起郡主捕魚的技藝。

 可士兵們教是教了,郡主哪裡學得會,握著魚叉站在溪邊,魚沒叉著,卻被水蛇嚇得魂飛魄散,最後反成了大家著急忙慌的捕蛇亂戰。

 好端端一群軍中精銳,被郡主鬧得人仰馬翻。沈少將軍看得忍無可忍,叉了一劍的魚遞到郡主眼下,問她:“夠公主吃了嗎?”

 郡主看著串在劍上密密麻麻的死魚,扭頭嘔了個七葷八素,整整十日沒再吃過魚。

 捕魚失敗後的某日,途經山林,郡主好了傷疤忘了疼,又對打獵起了興致。

 可要打獵便要先學射箭,並非一日之功,士兵們說有種袖箭倒可速成,只是軍中不用,不過他們少將軍會做。

 郡主本來許是想著這麼麻煩就算了,記起沈少將軍上次壞她意趣,改口說:“那便傳令下去,本公主要一支袖箭。”

 第二日,一支袖箭經由士兵送到了郡主手裡,看得出來沈少將軍很不情願,做了一天袖箭,連面都沒露一眼。

 到了林中,士兵們知道郡主就算用袖箭也不可能射中獵物,早早做了準備,等郡主射出一箭,便去抓來早就藏在草叢裡的野兔,告訴郡主打著了。

 為了避免郡主看見殘暴的場面再作嘔,士兵們提前打兔子的時候十分文雅,連血都沒見。

 郡主興高采烈,打了只野兔像打下了大燁的江山,豪情萬丈地說要拿她此生第一隻獵物犒賞全營。

 等兔子烤好,卻發現這哪裡夠分,只能給參與狩獵的幾個士兵分了些肉,自己留了一隻兔腿。

 剛好沈少將軍經過篝火前,郡主才記起這袖箭是沈少將軍做的,漏了他的份倒顯得她還在為當年的事斤斤計較似的,便將到嘴邊的兔腿送了出去。

 沈少將軍似乎很看不上這點不夠塞牙縫的肉,沒有去接,走到一旁烤起自己隨手打來的一頭鹿。

 這麼大一頭鹿才真夠犒賞全營,郡主一邊碎碎念著鹿肉有什麼好吃的,一邊將手中寶貝的兔腿細嚼慢嚥品味著吃掉。

 最後沈少將軍真沒分給郡主一塊鹿肉,被郡主瞪了兩眼,還冷哼著說:“公主不是說——鹿肉有什麼好吃的?”

 整個使團裡也就沈少將軍敢這麼對郡主說話,郡主回到帳子,氣哼哼說下次自己也要打一頭鹿來。

 那之後郡主便愛上了打獵。每逢行路歇腳都要帶上袖箭,招呼人馬出動。

 從野兔到野雞到野鹿,郡主百發百中的名號在使團裡傳開了去。

 她當然知道真相,卻沒有告訴郡主,反正都是哄郡主高興。

 吃多了野味自然也會膩,等官道解封,中秋那天剛巧途經城池,郡主拿了一袋金葉子,讓周寺卿派人去城中置辦好酒好菜,說要請大家過節。

 可軍中有紀律,行軍途中誰敢沾酒?最後好菜倒是分了下去,好酒全留在了郡主這裡。

 郡主吃著珍饈美饌喝著酒,嘆氣說就差表演助興了,酒勁上了頭,讓人請來沈少將軍,叫沈少將軍耍槍給她看。

 沈少將軍煩不勝煩轉身就走,郡主卻自顧自哭了起來:“大家不是都在哄我高興嗎?還沒出邊關呢,怎麼這就不哄了……”

 她也是那個時候才曉得,郡主一早就知道自己根本射不中獵物,只是給自己一個高興的理由,假裝不知道罷了。

 就像假裝這只是一場美好的秋遊,終點仍是歸家的路。

 中秋團圓夜,她知道郡主想家了,郡主一邊哭一邊說著顛三倒四的話,到後來已經不是在說耍槍的事,說著阿爹,說著阿孃,說著叫了十年的皇伯伯,說為什麼沒有人選她。

 她沒有攔著郡主,盼著沈少將軍動一動惻隱之心。

 她不知道那天沈少將軍停在帳門邊想了什麼,良久過去,沈少將軍揹著身對郡主說了五個字:“想看就出來。”

 她陪著郡主出了大帳,看沈少將軍在月下耍槍舞劍。郡主又破涕為笑,在旁醉醺醺地鼓掌叫好。

 那天夜裡送郡主回帳子以後,她出去打水,看見沈少將軍屈膝坐在樹枝頭,正在吹奏一片樹葉。

 那樂聲聽起來有種奇怪的感覺,當時她不曾多想,只當沈少將軍閒得無聊。

 直到很久以後再次回想起那一幕,回想起那一晚的樂聲,才恍惚明白過來那種感覺是什麼。

 是沈少將軍好像聽懂了郡主的話。

 是那一晚的沈少將軍好像和郡主一樣孤獨。

 中秋夜醉酒過後,郡主自覺丟了臉面,避了沈少將軍好幾天。

 過了一陣,郡主的野趣玩膩了,新找了樂子,讓進城置辦補給的隨從順道買了幾副葉子牌,行路歇腳時說要湊人頭玩葉子戲。

 想到沈少將軍從前就是出入賭坊的熟手,郡主那點尷尬也過去了,看在他給自己耍槍舞劍的份上,不計前嫌地邀請了他。

 沈少將軍說沒空,當天晚上,她和郡主卻發現沈少將軍和李軍醫兩個人偷偷在玩葉子戲。

 “他這是什麼意思?”郡主很生氣。

 她猜測著寬慰郡主說:“想是沈少將軍有幾年不玩了,怕在您跟前露怯,所以先溫習一番。”

 沒想到還真被她歪打正著猜對了。之後郡主再湊人頭,沈少將軍便應邀了。

 本以為到了需要溫習的地步,沈少將軍必然手生了,不料牌場如戰場,沈少將軍玩個牌還能玩出橫掃千軍大殺四方的架勢,牌一翻一扔,彎唇一笑便定乾坤。

 郡主面上雲淡風輕,背地裡刻苦鑽研推算葉子牌的技巧,向沈少將軍再下戰帖,卻屢戰屢敗。

 直到打到忍著呵欠摸牌的時候,郡主終於拿到一手絕世好牌,贏了沈少將軍一把。

 至於這手好牌是上天動容還是沈少將軍動容,就只有沈少將軍知道了。

 長路漫漫,郡主變著法子找花樣,將能玩的博戲全玩了個遍,正經些的樂子也有,譬如一路上,郡主也精進了不少棋藝。

 周寺卿大約知道這是郡主最後的狂歡,能成全的便都成全了,睜隻眼閉隻眼,全當看不見這荒唐。

 閒時玩歸玩,行程當然也沒有落下分毫,就這樣按部就班地走到了深秋,有一日,一場暴雨打亂了他們行路的腳步。

 隊伍遭遇暴雨的時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道旁正是荒山,陰雲密佈的天,彷彿末日提前來臨。

 馬車頂傳來噼裡啪啦的雨聲,活像要將車頂砸穿,她安撫著擔驚受怕的郡主,移開一道車門縫隙去看路況,看見前方沈少將軍忽然豎掌,下令所有車馬掉頭。

 馬車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掉頭,半天也沒轉過彎來,沈少將軍移開車門登上馬車,揚聲說了句“棄車撤退”,催促她們下車。

 她們起始還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麼,見沈少將軍前所未有的嚴肅,慌慌張張跟著他走了出去。

 她要去給郡主打傘,沈少將軍站在車邊像是沒了耐心,解下自己的披氅給郡主兜頭罩下,將郡主一把抱了下去,抱上他的馬,隨後自己也翻身上馬,帶著郡主揚鞭而出。

 聽見郡主的驚呼聲,她匆匆忙忙也上了一匹馬,急急跟上了兩人。

 使團上下所有人跟著沈少將軍飛快撤離,撤出一段路,一陣有別於雨聲的潮響在身後驚起,霎時間山鳴地動,水湧土裂。

 大家回過頭去,看見石流順著山脊滾滾而下,正爆發在他們本要前往的方向。

 她一路後怕地策馬追著郡主,等抵達安全地帶,看見沈少將軍一手勒韁,一手攬著身前的郡主,下令所有人轉移向高地。

 外面的世界疾風驟雨,天塌地陷,郡主在沈少將軍的披氅裡安然無恙。

 沈少將軍將郡主抱下馬,單膝屈地彎下身去,拿背脊對住了郡主,說:“上來。”

 郡主一臉驚魂未定的怔愣,遲疑著趴上沈少將軍的背。

 沈少將軍從她手裡接過雨傘,讓郡主自己撐好,背起郡主往高地走。

 人命關天,想來沈少將軍也只是事急從權,但跟在後頭看著這一幕的人似乎都出了片刻的神。

 恍惚間像看見一對真正般配的璧人。

 她緊跟上兩人,看沈少將軍一腳腳踩著泥水往山上走去,一手託著郡主的腿彎,一手偶爾抓一把沿路的樹幹借力上坡。

 兩人細碎的對話摻著雨聲傳過來——

 “傘往後點,擋我視線了。”

 “那你不就淋著雨了嗎?”

 “公主以為人人都像你金貴,這點雨也叫雨?”

 她抬起頭,透過白茫茫的雨幕,看見郡主將傘往後挪去。傘遮嚴實了郡主,沈少將軍卻完全暴露在了雨裡。

 郡主捏著一面帕子,手伸出去又頓住,頓住又伸出去,反覆猶豫幾次過後,終於擦拭上沈少將軍滿是雨水的額頭。

 沈少將軍腳下步子一頓,一瞬停滯過後,繼續揹著郡主一步步往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