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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5章 方入大世,杯酒間已是紅塵客

白雲滄海,碧波藍天。

當揹著劍匣的少年自海島重新振翅而飛的那一瞬開始,也就意味著他將奔赴新的人生,回望之間,滄溟之水奔流無盡,蒼蒼茫茫的世界,視野逐漸模糊,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場空寂的夢,可某個瞬間,他的心中一片清明。

少年於大世之中看見了心中的那一座山,彼時,他還是個跌跌撞撞的孩童,歡快地奔跑在尋常巷陌裡,那三千里曠野的風吹過小鎮,二月河堤醉柳拂過的面頰還夾雜著溫柔。

滄海奔流,少年於潮漲潮落之間,看見了另外一座山,它在遙遠的中州,那一年,他撐傘走過一場下了很久很久的雨,那浩瀚煙波,煙雨濛濛的青萍之地,一如荒蕪世界盛開的青萍草,青蔥的世界雨水叮咚叮咚地流淌過廊簷。

越過山,那年的少年撐傘走進繁花似錦的煙州,花州,他見過人間最繁華的市井,那熱氣騰騰的包子香飄四野,香甜可口的糖葫蘆吆喝聲還在耳邊迴響。

茫茫的滄海好像遮蔽了少年的眼,淚水彷彿模糊了視線,他於人生之中最晦暗的時候,身邊亦有個貼心的丫頭跟著,從書箱裡冒出來,戳戳他的肩膀,好奇地張望著世界,遺憾的是,那年煙州的糖葫蘆,未曾想到多買一串。

年少時,一腔熱血奔赴遠方,不信人間有別離,熾熱滾燙的心如同一把劍,自信可以摧山斷海。

多年以後。

當少年從那偏僻的青萍故鄉奔赴他鄉異域時,驀然回首間,才想到人生的離別,總是在不經意間。

他與娘子莫晚雲,青萍相視青萍分離,敬亭山重逢青萍山離別。

直至多年他自詡劍道已滿,窺天道之萬一,抬頭仰觀星辰之浩瀚,卻連一直默默跟在身邊的丫頭都丟了。

正所謂才入異鄉,已思故鄉。

青萍!

青萍!

少年於心中吶喊。

聲已啞啞。

群山無聲。

滄海也無聲。

故鄉終究是如蜃樓一般消失在滄海的盡頭,天地神龜的聲音迴響漸行漸遠。

再遙遠的路途,終有到站的時候。

以風雷為翅的少年,終落在臨岸的津渡口。

風吹過他的面龐,浮動鬢間幾縷青絲。

他最後一次回望滄海,把一切都藏在了心裡。

如果以劍守護青萍玄界的和平,代價是負匣離開故鄉,他並不後悔。

潮起潮落。

狂浪聲拍打著海岸。

啾啾的飛鳥高高騰起。

顧餘生睜開眼看著前方陌生的世界,彷彿一切皆入眼,卻又一片空白,彷彿間,他感覺到自已的靈魂深處,好像有一道枷鎖被神秘的天道力量斬斷,這一瞬,他就像是一隻囚禁了多年的芻狗,終於獲得了自由,可以奔跑在牢籠之外的任何地方。

轟隆隆!

春雷乍響。

瀝瀝的酥雨嘀嗒嘀嗒地下,滴落在少年的肩膀上,斜風輕輕吹,雨打在他臉上,朦朦朧朧的前方,是一條曲曲折折的津路,他深吸一口氣,春草花香入肺,偶爾有幾隻雨燕從身前飛過,他那沉沉重重的心漸漸被打包封印。

世界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那垂岸的低柳,萬條絲絛隨風搖擺,江畔之遠的荇菜,綠油油連著那山那水,裊裊炊煙的盡頭,三三兩兩戶人家,翠竹低矮的籬笆牆內,雞犬之聲相聞,稚童光著腳丫子奔跑在酥雨裡,綠柳編織的草帽隨著溼漉漉的頭髮編織一滴滴晶瑩的珍珠垂落泥土。

二月煙霞。

已褪盡了故鄉的隆冬。

揹著劍匣的異鄉人,恬然地走在青石小道上,沒有目的地,也沒有回頭路,內心的忐忑無人傾訴。

這一場雨。

或許還要下很久很久。

“店家,來一壺酒。”

顧餘生走進煙波盡頭的山下酒家,他沒有像其他旅客那樣將撐雨的傘收攏起來放在木桌旁,也不用刻意撣去肩頭長衫上的雨水,隨意挑選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來,和善地招了招手,待店小二有了回應,再從袖子裡取出一些碎銀子遞過去。

“小哥,煩勞來幾個熱菜。”

“好嘞!”

店小二熱忱地招呼一聲,跑進了後堂,他於店裡跑堂,見慣了來來往往的人,有江湖人,有商人,有旅者,也有遠行人,有人揮手豪擲千金,有人趾高氣昂撒錢在地,有人借吃渾酒撒野跑路,似今日這般揹著劍匣的少年郎,小二還是第一次見。

——他的眼睛實在過於清澈,他表情是如此的和善,就像這化冬雪的春風,短短的兩句話,讓人內心舒坦。

少年臨窗不語,屋簷春雨潺潺,他將手擺放在桌子上,看雨牽連成絲如珍珠一串串垂落地面,屋簷下的青石已被雨水滴出很深的圓洞,他並非在想儒家所說的滴水穿石那樣的精神,而是想到了故人,那個曾經在汀州策馬江湖的遊俠兒,他的摯友蘇守拙。

“若是他在此,看見這千里煙波,策馬江湖酒做伴的江湖夢,想必會更加精彩吧?”

顧餘生以手指敲木桌,有節奏地一點一點,臨行的分別,終究連一次相聚縱酒都成了奢望,有些離別更是悄悄然無聲。

“蘇兄,這江湖,我替你走一遭。”

顧餘生心裡這樣想著,溫熱的酒和菜都剛好端上來,小二很貼心的點了點頭,並未打擾顧餘生的思緒,他伸出手,很自然的就握住了一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烈酒入喉,曾經許許多多的事都放在了心頭。

顧餘生對著前方的雨遙遙一敬,第二杯入喉。

酒肆嚷嚷,猶有琴胡之女隨老人奏唱,討得三兩個銅錢,也有熱心客賞一杯酒,半盤菜,要求琴女奏一曲。

江湖人,賣藝女,誰都有說不盡的故事,人生之歡愉悲苦,在小小的酒肆上演著。

悲歡是一場戲。

生活是一奏曲。

春雷還在轟隆隆作響。

雨更是淅瀝下不停。

桌上的烈酒熱菜冒著氣,第一次漫無目的的少年,內心意外地平靜。

他才入大世。

兩杯酒飲。

便已是大世中的江湖人。

人生之奇妙,山外修行如此,山下修行亦如此。

嘩啦啦的酒從杯盞裡倒了出來。

少年莫名咧嘴一下。

這一杯。

他敬自已。

烈酒尚未入喉,嘶嘶的馬蹄踐踏聲由遠而近,那飛濺的泥土和馬背上蒸騰的血氣,一下子將少年對江湖的嚮往拉昇到極致。

蓑衣鬃馬江湖客。

肅殺鏗鏘的佩劍聲打亂了酒肆的平靜。

琴身停了。

喧囂聲也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