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滿庭霜(一)
倪素捂著臉,淚珠從指縫中垂落。
山風吹拂長林,枝葉沙沙作響。
在穿插著細碎光斑的濃蔭裡,徐鶴雪安靜地看著那名夤夜司副尉笨拙地安撫跪坐在地上的姑娘。
從黃昏到夜暮,徐鶴雪看她悲痛之下也不忘親手點起一盞燈籠,她懷抱著一個骨灰罐,像個木偶一樣,只知道挪動著雙腿往前走。
那一團瑩白的,毛茸茸的光一直跟在她的身邊,而跟在幾步開外,一直與倪素保有距離的周挺等人看不見她身側有一道孤魂在與她並肩。
“你們幾個今晚守著,天亮再換人來上值。”
到了南槐街的鋪面,周挺看著倪素走進去,回頭對手底下的幾名親從官說道。
“是。”
幾人點頭,各自找隱蔽處去了。
今日才打掃過的屋舍被倪素弄得燈火通明,她將骨灰罐放到一張香案後,案上有兩個黑漆的牌位。
那都是她今日坐在簷廊下,親手刻名,親手上了金漆的。
點香,明燭,倪素在案前跪坐。
忽然有人走到她的身邊,他的步履聲很輕,倪素垂著眼,看見了他猶如淡月般的影子,還有他的衣袂。
倪素抬頭,視線上移,仰望他的臉。
徐鶴雪卻蹲下來,將手中所提的燈籠放到一旁,又展開油紙包,取出其中熱騰騰的一塊糖糕,遞到她面前。
他做什麼都是好看的。
就連放一盞燈,打開油紙包,他的姿儀都那麼好。
“你去買這個,身上就不疼嗎?”
倪素終於開口,痛哭過後,她的嗓子沙啞得厲害。
她知道這一定是他趕去隔了幾條街巷的夜市裡買來的,他一定動用了他的術法,否則這塊糖糕不會這樣熱氣騰騰。
徐鶴雪不答疼與不疼,只道,“你今日只用了一餐飯。”
孤清長夜,燭花飛濺。
倪素沒有胃口,可是她還是接來糖糕,咬下一口。
見徐鶴雪的視線落在案上那本書上,她說:“我兄長雖從頭到尾只給一位婦人真正看過病,但他問過很多坐婆,也找過很多藥婆,鑽研過許多醫書,他被父親逼迫放棄行醫那日,他與我說,要將他所知道的女子疑症都寫下來給我,教我醫術,等我長大,再讓我看過那些女子的苦症後,用我的心得來教他。”
那本來是倪素要與兄長一起完成的女經醫書。
“若能行醫,他也不會遠赴雲京考科舉,”
倪素捏著半塊糖糕,眼眶又溼,“這本不是他的志向,可他卻因此而死。”
燈燭下,徐鶴雪看見她眼眶裡一顆又一顆淚珠剔透而落。
“倪素,你兄長的事夤夜司雖暫不能更進一步,但有一個人一定會另闢蹊徑,這件事,即便你不上登聞院告御狀,也可以宣之於朝堂。”
他說。
“誰?”
“當朝宰執孟雲獻。”
徐鶴雪捧著油紙包,對她說:“夤夜司沒有直接逮捕刑訊的職權,但御史臺的御史中丞蔣先明卻可以風聞奏事,孟相公或將從此人入手。”
晴夜之間,月華郎朗,倪素手中的糖糕尚還溫熱,她在淚眼朦朧間打量這個蹲在她面前的年輕男人。
他生前,也是做官的人。
倪素幾乎可以想象,他身著官服,頭戴長翅帽,年少清雋,或許也曾意氣風發,如日方升,可那一切,卻在他的十九歲戛然而止。
正如她兄長的生命,也在這一年毫無預兆地終止。
“徐子凌。”
倪素眼瞼微動,她忽然說:
“若你還在世,一定是一個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