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梔子 作品

60. 水龍吟(五)

 天陰而霧濃, 董耀趴在泥水裡,將藍布包裹的東西緊緊地護在懷中, 他怒視那個持劍而立, 戴著帷帽的年輕男人“你以為憑你三言兩語我便會信你”

    “董耀,與你同行的乞丐叫什麼名字”

    帷帽之下,那道嗓音冷靜。

    “什麼乞丐, 我不知道。”

    “我卻知道他是在豐州棄任失蹤的錢唯寅, ”徐鶴雪走近他,隔著帷帽的輕紗, 他果然從此人臉上瞧出幾分端倪,“看來,他的確向你隱瞞了身份。”

    “你一介讀書人, 敢赴代州查十六年前的糧草案,不得不說, 你的確頗有你父親陸恆的膽魄。”

    董耀聽他提及父親,猛地抬眼,“你是誰如何識得我父”

    “與你父一樣,我亦是文端公主府舊人。”

    徐鶴雪言語平淡。

    “不要以為你這麼說, 我便會信你,”董耀撇過臉,“文端長公主離世十三年, 我又如何得知公主府還有幾個舊人”

    “你可有想過,跟隨你前去代州的人無一生還,為何唯獨你能安然回京”徐鶴雪並不在意他信與不信, “錢唯寅精明狡猾,否則他也不會活到現在,而你初出茅廬, 他不與你交底卻能騙得你一路同行,你以為,糧草案背後之人比之錢唯寅,憑何會在你身上犯蠢”

    董耀一怔,隨即想起自己這一路,在代州所遇追殺雖多,但細想之下,他也並未受什麼損傷,甚至於回京的路上是風平浪靜。

    他以為是自己躲藏得好,可面前這個人卻對他說,那名要與他一起上京告御狀的代州乞丐竟是豐州的逃官錢唯寅。

    董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滿心驚疑,卻聽面前此人又道“不必你說,我亦清楚,令你去代州查這樁陳年舊案的人是誰,但你可有想過,你平安歸京到底是你命大,還是有人故意放過你,借你引出你之上的那個人。”

    董耀脊背發寒,“你是說,我從代州帶回來的東西,會害了他”

    任俊已死,認罪書上的內容究竟是真是假,這麼一段時間,也足夠那些人應對,甚至能轉白為黑,而所謂的證據只怕也是假的。

    否則,那些人絕不會放任他將其帶回雲京。

    “可是錢唯寅”

    董耀越想心中便越是不安,“他既是如此心思縝密的人,萬一他從我這裡發現了什麼端倪,若他去尋”

    “張相公”三字他沒有脫口。

    “你的證據是死人的假證,但錢唯寅的證據是他自己,他是真的。”

    徐鶴雪才找到董耀,卻未見錢唯寅時,便猜出錢唯寅的打算,但他趕至張府卻已來不及,張敬已經入宮,並且極有可能帶上了錢唯寅。

    “只要是真的,官家便不能向他發難,亦不能治他死罪。”

    蔣先明是直臣,徐鶴雪的老師張敬亦是直臣,但蔣先明是官家的直臣,張敬則是生民的直臣。

    若是蔣先明重提糧草案,即便是手握錢唯寅這個鐵證,只怕他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張敬不一樣,他桃李滿門,雖流放十四年亦有盛名不衰,正元帝請他回來與孟雲獻再推新政,正是要用他的時候。

    正元帝可以輕易殺一個近臣,卻不會輕易殺張敬。

    “所以你才攔下我”

    董耀是什麼都想明白了,他喃喃似的抬起頭,卻見此人原本乾淨整潔的衣袍竟不知不覺浸透血色。

    “你立即去找孟相公,”

    徐鶴雪幾乎有些站不住,殷紅的血珠順著腕骨滴落,他勉強穩住聲線,“請他勸說張相公,莫傷己身,莫沾風露。”

    重明殿的殿門掩去諸般光線,此時嘉王妃李昔真已不在殿中,唯餘嘉王與老師張敬二人。

    “殿下要走了”

    張敬坐在折背椅上,看見簾內擺得凌亂的箱籠。

    “是。”

    嘉王自在彤州收到老師的書信起,他便一直盼望著能再見老師,可此時與老師坐在一處,他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話。

    “殿下心中一定在想,我為何寄信與你,卻又遲遲不見你,”張敬手捧茶碗,輕吹熱霧,“是嗎”

    嘉王點頭,“老師,我是回來見您的。”

    “我知道,”

    張敬抿了一口茶,“正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拖到今日才來見你,時間也正好,若再遲一日,你便離京去了。”

    “老師,為何”

    嘉王不明白。

    “官家至今無子,這回想起你來,你應該知道他心裡在衡量些什麼。”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永庚不願。”

    “你不願,”茶碗被張敬擱在案上,他抬起眼來審視著這個十幾年都沒見過面的學生,“是因為什麼因為這座皇城曾鎖住你,你懼怕它,還是因為官家厭惡你,你懼怕官家你的懼怕,竟讓權力在你這裡也一文不值。”

    “我父死之年,我尚且年幼,官家與朝臣之間博弈,我便是其中被他們拿捏來,拿捏去的那顆棋子,我稀裡糊塗地受封嘉王,在這宮中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

    嘉王喉嚨發澀,“我知道這世上有的是人對權勢趨之若鶩,可我在這世間最高最冷的地方長大,我見過它的真容,我不願受它擺弄,亦不願用它擺弄他人。”

    “殿下是否忘了,你是宗室中人,不是尋常百姓,”張敬神情寂冷,淡聲道,“權勢有時亦是責任,你拿起它,便是擔負你本應該擔負的責任。”

    “老師”

    嘉王張口欲言,卻被張敬打斷,“我想問殿下,這麼多年,你可有在心中懷疑當年那個令你在慶和殿外磕破了頭也要為他求情的人。”

    嘉王渾身僵硬,過往諸般記憶襲來,猶如一隻手緊緊地攥住他的心臟。

    嘉王的沉默,令張敬一下明白,他沉默良久,才開口道,“我記得他是七歲入京便被文端公主送來我門下做我的學生,那時殿下你與他相識,為友,後來你受封嘉王入宮,他知道你在宮中昭文堂讀書,常受其他宗室子弟的欺負,所以請文端公主幫他入宮,與你一塊兒在昭文堂內唸了一年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