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白水煮豆飯


 朱襄起身後,對樓緩搖了搖頭,道:“你就當我是未雨綢繆吧。”


 朱襄雖相信樓緩會保護好政兒,但不會完全相信樓緩這個人,所以他不會告訴樓緩自己的目的。


 樓緩知道朱襄不相信他,心裡焦急,也無法追問。


 而且他有信心。有樓昌那個蠢貨在,就算趙王想殺朱襄公,他也一定能想出把朱襄公救出趙國的辦法。


 趙王雖然沒有親自召見鼓勵朱襄。朱襄要的東西,趙王給的還是挺爽快,沒幾日糧草和地圖就準備好了。


 這次糧草比廉頗和趙括出征的時候籌集得更迅速,因為這是貴族們捐獻的。


 如果幾十萬趙軍都死在了長平,別說沒人給趙國種地服徭役,其他貴族也會受到很嚴重的影響。


 這個時代和中世紀的歐洲類似,國君出征的時候,大小貴族也會出將出兵隨行。打了勝仗,他們就能分到戰俘和戰利品。


 如果趙人死得太多,貴族家也抓不到人種田了。雖然這不至於讓貴族們餓肚子,但一想到糧倉裡會少一小半糧食,貴族們也很心疼啊。


 更重要的是,如果趙國防衛太過空虛,其他國家如果乘虛直入攻打邯鄲,他們也會有危險。


 所以這時候趙國的貴族都展現出了自己的慷慨,光是平原君一人就提供了一百車糧草。


 朱襄帶著糧草和地圖出發了。


 出發之前,他和雪、嬴小政擠一塊睡了一晚。


 現在已經是八月中旬,天氣不算熱。但已經被朱襄養出了嬰兒肥的嬴小政就像是小火爐般,把他的舅父和舅母熱出了一身汗。


 嬴小政最初來到朱襄家時,睡著睡著,小身體就蜷縮起來,特別沒有安全感。


 現在他小短手搭在舅父胸口上,小短腿踹了舅母一腳,一個人佔的空間比大人還多,十分囂張。


 雪把嬴小政亂揮亂蹬的小短手小短腿放好,小聲道:“政兒越來越乖巧了。”


 朱襄無語:“雪,你管這個叫乖巧?”


 雪失笑:“就是乖巧。”


 朱襄無語:“行,你說乖巧就乖巧。”


 雪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壓得更低了:“良人,你此行真的沒有危險嗎?”


 朱襄在被子裡的拳頭握緊,輕鬆地笑道:“如果是正常情況,肯定沒有危險。但路途遙遠,我可能生病,可能遇到山崩地裂,可能遇到匪徒……哎喲,別掐我!你掐我,我就去把政兒掐醒!”


 雪急道:“你說什麼胡話!不準說!”


 朱襄揉了揉被雪掐疼的隔壁,安慰道:“我這不是把所有情況都說出來嗎?如果沒有意外,我肯定能回來。如果遇到意外,就要有勞我的妻將政兒帶大了。他是唯一和我有血緣關係之人。如果政兒沒了,我就沒臉去見阿父阿母了。”


 雪心頭一疼。她知道良人在開玩笑,但聽不得這樣的玩笑。


 雪無法想象,沒有良人,她要怎麼活下去。


 但雪是這個時代一位很普通的傳統女子,她還是朱襄的父母撿回來為朱襄傳宗接代的童養媳。平時朱襄總是寵溺著她,願意聽她的話。但當朱襄非常嚴肅地要求她做什麼事的時候,雪不能拒絕。


 何況是留下唯一血脈至親這樣的事。


 雪的眼淚流了出來。她想說“好”,但說不出口。


 在良人還在的時候她很堅強。一想到良人不在了,她就變得懦弱,連心裡想一想都不敢。


 “睡吧。”朱襄越過呼呼大睡的嬴小政,輕輕撫摸著雪柔順的秀髮。


 他悄悄弄出了植物精油,給雪製作了洗髮露。所以雪的頭髮特別柔順,特別香。朱襄每次撫摸雪的秀髮時都非常幸福。


 雪像小孩一樣,在朱襄的手心上蹭了蹭,哽咽道:“良人一定要回來。”


 朱襄:“嗯。”


 回來,是肯定能回來。只是回來後……


 他知道自己如果出事,與他相依為命的雪一定想隨他而去。


 所以他才讓雪和政兒朝夕相處,讓雪對政兒生出母子親情。為了養育政兒,雪就算再難過也一定能活下去。因為他的雪就是這麼堅韌的人。


 將女子與孩子綁在一起真的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朱襄很愧疚,但他想讓雪活下去。


 他相信時間一定能沖淡悲傷。一年、兩年……十年,雪或許不會忘記他,但也不會再因為他的離去而影響生活。


 朱襄輕輕撫摸著雪的頭髮,和從小到大哄雪睡覺時一樣。


 雪也像以前那樣,雖然心裡難過,也很快沉沉睡去。


 至於嬴小政,他繼續呼呼大睡,對身旁發生了什麼事一無所知。


 小孩子在感受到安全的時候,睡眠總是極好的,一閉眼一睜眼就是第二天。


 嬴小政睜開眼睛之後,翻過身,“啪”地一下,砸在舅父的身上。


 朱襄閉著眼睛痛呼:“哎喲我的政兒呢,舅父又怎麼惹你生氣了?”


 “沒有惹我生氣。”嬴小政在朱襄肚子和胸口上撲騰,就像是一隻小胖魚。


 朱襄睜開眼,道:“是不是捨不得舅父出遠門?”


 嬴小政緊緊摟著朱襄的脖子,差點把朱襄勒斷氣。


 “停停停,你怎麼力氣這麼大?”朱襄趕緊爬起來,把試圖謀殺他的外甥從身上扯下來。


 雪被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著朱襄,眼淚又流了出來。


 看見舅母哭了,嬴小政雖然認為舅父肯定能安全歸來,心裡一點都不悲傷害怕,但也眼睛一眨,跟著舅母一起落淚。


 朱襄哄了大的哄小的,哄了小的哄大的,待出門的時候,都差點誤了時辰。


 在馬車旁,藺贄扶著藺相如,廉頗正在訓斥自己的家丁,荀況和蔡澤各提著一個大盒子,已經等候多時了。


 “抱歉,政兒哭鬧得厲害,出門晚了。”朱襄道歉道。


 被雪牽著的嬴小政嘴一咧,又嚎了出來。


 他不擔心舅父,但他還是掙脫了雪的手,撲到朱襄身前,抱著朱襄的雙腿不肯鬆手。


 “舅父,別去,別去了好不好!我們就留在家裡!”嬴小政突然感到了驚慌。他以為自己不會驚慌,不會在舅父建功立業揚名天下的時候阻攔舅父。但他現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不行哦。舅父已經承諾了。”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將嬴小政交給了雪。


 雪拍著嬴小政的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良人,保重。”


 朱襄替雪擦乾眼淚,道:“嗯,你也保重。”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正了正衣冠。


 雖然朱襄的年齡已經及冠,但庶人不戴冠,冠是士人的標誌。


 朱襄之前被授予了低等官職的時候,也沒有戴冠。


 現在他穿上了趙國貴族最喜歡的胡服,戴上了代表士人的頭冠,將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他的背也挺得筆直,向眾人作揖告別的姿勢十分完美,彷彿是從書中走出來的模範。


 “諸位不用相送,我去了。”


 朱襄朝眾人作揖告別之後,登上了馬車。


 馬車伕揚起馬鞭。


 “等等!”平原君趙勝和平陽君趙豹匆匆趕來。


 朱襄知道趙王不會相送。趙王不來,其他趙國高官也會顧忌趙王,應該不會前來。他沒想到,平原君和平陽君居然來了。


 趙勝捧出一柄刀華麗的寶劍。


 趙豹捧出一塊如羊脂的玉玦。


 寶劍贈勇士,玉玦贈英雄。


 “無論此次出使是否成功,我會盡力保下你的性命。”趙勝承諾。


 顯然,他也知道趙王試圖讓朱襄揹負自己的過錯。


 趙勝雖在上黨一事上利令智昏,但他確實是一個遵循貴族士子道義精神的人。否則那麼多王公貴族都養士,他為何能名列四公子之列?所以他承諾會竭力保護朱襄。


 “珍重。”趙豹道。


 趙豹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所以他不會像趙勝那樣承諾。但他將貼身的玉玦相送,也象徵他暗中的決心。


 朱襄嘴唇翕動。


 他想,平原君和平陽君已經知道是自己主動請求出使長平了。他們二人應該也知道,自己很清楚趙王的小心思,但仍舊選擇奔赴長平。所以他們才會如此感動。


 但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


 朱襄只在乎在長平的幾十萬趙人,並不在乎趙王和趙國。如果他的計謀得逞,趙國可能不一定會更好。


 朱襄看著兩位趙國公子屈尊相送,他還是接下了寶劍和玉玦。


 “定不負所托。”朱襄承諾道,再次啟程。


 在朱襄與糧草的長隊再次啟程時,廉頗拔出了自己腰間的長劍,敲擊著長劍喊道:“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


 廉頗唱的是《詩經·小雅·出車》。


 《出車》描寫的是周宣王時期,將軍南仲討伐玁狁的情形,前半截寫的是出征,後半截寫的是凱旋。


 廉頗以劍為琴,為朱襄唱《出車》送別。在他心中,朱襄此次出使,和率兵打仗沒有區別。他希望朱襄也能凱旋。


 蔡澤把背上的琴放下。荀況席地而坐,將琴放在腿上,為廉頗奏樂。


 蔡澤和藺贄高聲附和廉頗的歌聲,平原君和平陽君也在低聲相和。


 只有藺相如一邊咳嗽,一邊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目送朱襄離去,眼淚都流出來了,眼睛也一眨不眨。


 雪俯下了身子,將哭嚎的嬴小政攬入懷裡,哽咽道:“政兒不哭,你舅父很快就會回來,政兒不哭……”


 旁邊老農悄悄看著這一幕,問身邊人:“朱襄公這是要去哪?”


 那人道:“秦人可能要殺戰俘,朱襄公去長平,把戰俘救回來。”


 老農不敢置信:“你說的是真的?”


 那人道:“當然是真的,城裡都傳開了……唉,你幹什麼?”


 老農撲通跪在地上,對著遠去的馬車不斷磕頭,把額頭磕得鮮血淋漓。


 朱襄隱約聽到了長輩和友人的歌聲。他忍耐了許久,終於忍耐不住,將上半身伸出了車窗外。


 車已經行駛了很遠,後面有很長的運糧隊伍,朱襄沒看到長輩和友人。他只看到道路兩旁不知道何時聚集了許多身形佝僂,衣衫襤褸,瘦骨嶙峋,臉上髒得看不出容貌的人。


 這些都是城外的平民。平民有老的有小的,沒有一個青壯男性,青壯女性也很少。


 戰國時人口不多,舉國之力的戰爭很多。後世古代少見女丁服兵役,是因為對女子貞操較為重視。戰國不在乎女子貞操,女丁平時不會服兵役,但男丁不足時,女丁上戰場。


 《尚書》有記載,“採集果實以佐軍食,且縫紉之事亦令為之”,後勤幾乎都是女丁負責。若是守城戰,女丁也會上戰場。《墨子》中“墨守成規”這個故事就用了女兵。


 除了趙國長平之戰中,徵發了一些女丁。朱襄押送月餘的糧草去長平,趙王短時間內找不到兵卒押送,所以押送糧草的除了廉頗和藺相如給朱襄的幾百家丁私兵,其餘全是女丁和不成丁的總角少年。


 所以跪在道路兩旁送行的人,就只有老人和小孩了。


 平民大多是不會《詩經》的。他們不像朱襄的長輩和友人,能用樂聲和歌聲相送。


 他們給朱襄的,只有下跪,只有磕頭,只有額頭上那混合了泥土和砂石的斑駁血跡。


 朱襄猛地將探出車窗的身體收回。他端坐在馬車上,雙目緊闔。


 ……


 長平。


 趙軍停止突圍,安營紮寨已經半月。


 趙軍只帶了十日的乾糧。即使山谷水草豐茂,還能捕魚抓野物,十幾萬張嘴,乾糧再怎麼省著吃,也快吃得差不多了。


 今日,趙軍出現了第一次騷亂。


 有一隊趙兵試圖淹死自己的馬,想假稱馬意外死亡,好吃馬肉,被人揭發。


 按照軍令,這個趙兵應該被處死。不過現在士氣低落,趙括沒有處死這個趙兵,只是鞭撻。


 但這個趙兵還是死了。他本來就餓得生病了,被打得後背血肉模糊,軍中無藥,他當晚就發起了高燒,沒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或許是兔死狐悲,趙兵終於開始對將領的命令動搖了。


 幾個老兵卒被推舉來向趙括請求,現在沒有糧食,應該殺掉部分馬匹。


 趙括破口大罵:“秦軍每隔幾日就會來騷擾我軍陣地,沒有馬,騎兵和戰車怎麼出去?難道用兩條腿去穿越秦兵的箭雨嗎!”


 老兵卒結結巴巴道:“但是人死了,馬有什麼用?馬還和人爭糧食,我們能吃的就更少了。”


 趙括冷笑:“我軍駐紮在河谷,水草豐茂。馬只喝水吃草,怎麼會和人爭糧食!”


 聽了趙括的話,老兵卒瞠目結舌,居然一時被驚得啞口無言。


 他不是無法辯駁,而是沒想到將軍會說這樣的話!


 馬只喝水吃草,我們沒糧食了,也是隻喝水吃草啊!無論是馬吃的乾草還是河谷邊長的草,也是我們果腹的食物!


 老兵卒想反駁,但他還沒能說出話,就被拖了出去,軍法處置。


 幾個老兵卒也捱了一頓鞭撻,也晚上發起了高燒,也沒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


 他們去見趙括的時候,沒想到自己會挨這一頓會死的揍。


 因為他們真的是資歷很老的趙兵了,經歷了許多場戰爭,跟過很多將領。所以他們知道,底層兵卒確實很難和將領說上話。但如果他們有足夠的理由,將領同意之後,他們也是能給將領進言的。


 有些將領會提前申明,不允許進言,違者軍令處置,如趙奢麻痺秦軍時。這時中低層將領和兵卒要進言,就要做好被殺被罰的準備。


 這是軍中的潛規則。


 趙括並沒有提前下令,老兵卒們也認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進言。


 但趙括並不願意遵循軍中陋習。


 平民攔住貴族的車架時,無論什麼原因,都會先挨一頓打——其實平民在貴族車架路過的時候沒有低頭或者跪下,一旦與探頭看外面的貴族平視了,貴族也有權力責打平民。


 兵卒越級向將領進言,進的還是這麼荒謬的言論,自然不能免罰。


 現在趙軍被圍,糧草將絕,人心惶惶。如果不更加嚴格地執行軍令,軍隊一定會譁變。趙括故意同意這個老兵卒進言,然後責罰他,以讓其他兵卒嚴格遵守軍令。


 趙括的兵書讀得不少,這一招他沒有用錯。在絕路時,嚴苛的命令和絕對的武力鎮壓,確實能安穩人心。


 趙軍安營紮寨,秦兵圍而不攻,只偶爾騷擾,趙括的壓力減輕了不少,又能思路清晰地思考了。


 他相信,趙王已經得到了他被圍困的消息,肯定已經在徵召兵卒,派人前來支援。他只需要堅守住陣地,等待援軍前來,就能和援軍裡應外合,一舉攻破秦軍的包圍。


 兵法曰,包圍敵人需要有敵人十倍的兵力。秦軍兵力和趙軍相當,只要有援軍,趙括對突圍很有信心。


 他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用盡一切手段穩定軍心,維護趙軍的戰力,以待救援。


 在殺雞儆猴後,趙軍中果然沒有了反對的聲音。


 趙括重新調整兵營位置,重新分配糧草輜重。


 他和將領優先吃飽,魚和野味也只能他和將領吃;親兵能吃五分飽,並將兵營中優秀的駿馬集中起來,和他的親兵一同居住在水草最豐茂的地方,以維護戰馬的戰鬥力;剩下的糧食才由兵卒分,如果有了戰功,就能得到糧食賞賜,還有可能得到趙括和將領吃剩的骨頭內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