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木筒涼河水

 “彼蒼者天, 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出自《詩經·秦風·黃鳥》,描述的是春秋霸主秦穆公讓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殉葬, 秦人為被殉葬的三良痛悼之情。


 秦穆公時,在中原諸國眼中與西戎一樣是蠻夷的秦國,第一次名聲好了起來,勢力能東出函谷關,站在了爭霸的舞臺上。


 秦穆公活著的時候, 他的名聲非常好,其他國家的士子們都稱讚他的仁慈。他本來應該奠定秦國強大的基礎,卻在離世之前讓三良殉葬, 從此天下人才都將秦國排斥在出仕首選地點之外。


 無論秦穆公和他的繼承人是出於什麼原因讓三良殉葬, 結果就是秦穆公後秦國再次衰落,地盤縮水嚴重,在戰國初期時已經是一個沒有存在感的小國。


 直到秦獻公廢除了殉葬制度,再加上內亂結束, 秦國才重新強大起來。但士子們仍舊將西行入秦當做最後的選擇。儒家更有“儒不入秦”的潛規則。荀子是第一個去秦國的大儒,而且沒打算出仕, 只是遊歷。


 秦國獨有的厚待他國人才的“客卿制度”, 以及過於龐大的“外戚”, 也是“三良殉葬”的後遺症。


 秦國當時文化不昌, 自己人才很少, 十分依賴外來人才。當外來人才都因為“三良殉葬”不肯來之後,秦國除了加重對外來人才的賞賜, 就只能指望從他國娶貴女, 讓他國人才以外戚的方式入秦。


 秦王就算哪天腦袋抽了又要拿臣子殉葬, 基本也不會選外戚, 外戚比較安全,可以放心在秦國入仕。


 人才不入秦,只能靠外戚,外戚又容易生亂。逼得秦獻公在這個非常尊敬祖訓的時代廢除了祖訓,可見這件事對秦國的影響有多大。


 也正是因為秦獻公開了廢除祖訓的先河,後續商鞅變法才能順利實施和延續。


 就算已經廢除了祖訓,《詩經·秦風·黃鳥》也是後代秦王心中的一條傷痕。沒有誰會比秦王對這件事感觸更深(秦二世除外),基本到了聽到《詩經·秦風·黃鳥》就要臉色一垮的程度。


 朱襄念出《詩經·秦風·黃鳥》以解釋自己的計謀,秦王簡直太懂了,懂得不能再懂了。


 他甚至都可以想象到,趙國重蹈秦國覆轍,讓士子們提到趙國就直搖頭的模樣。


 雖然這個負面狀態只要換個趙王就能解除,比秦國要背幾百年黑鍋好多了。但現在這個趙王很年輕,一時半會兒不會換人,這負面狀態的時間足夠秦王圖謀趙國了。


 就算趙國內部有人趁此機會爭奪王位讓趙王提前離開王位,那不是更好嗎?趙國內部局勢肯定很動盪啊!


 秦王真的在認真考慮要不要讓朱襄實施這個計謀。


 聽了朱襄的話,秦王也發現,別說朝中,就連自己可能都還沒做好統一天下的準備。


 統一天下不是隻搶地盤。搶完地盤還要治理,要把別國人當做秦人。


 如果秦王還沒有去野王徵兵,他可能沒有這麼容易接受朱襄的想法。但他去了野王,感受到了剛佔領地盤的他國人也能在重賞下成為秦人的事實,所以有了新的感悟。


 如果秦國沒做好吞併趙國的準備,那麼一邊自己休養生息,一邊為趙國挖坑,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若是朱襄被趙王殺了,以朱襄是子楚親家的身份,秦國還能以報仇為藉口出兵。雖然秦王攻打他國幾乎都是想打都打了,但哪個要面子國君不想師出有名?


 秦王也想試試師出有名,站在正義的一方對別人指指點點的感覺。


 白起雖然不如范雎懂秦王,但秦王都做出很明顯的沉思表情了,白起也能知道秦王心中想什麼。


 他不好當著朱襄的面替朱襄求情,只好出聲打斷秦王的思考:“朱襄,你立了大功勞,趙王怎麼會殺你?”


 秦王回過神,道:“沒錯,你怎麼會確定趙王會殺你?趙王說不定會重用你。”


 朱襄臉上浮現出自信的笑容。


 只是他這自信是自信一定會被殺,讓剛才還在思考要不要用朱襄的死謀奪利益的秦王,心裡也不由生出些感慨。


 “我讓平民田地增產,教導他們如何自行販賣剩餘糧食和手工品,不被豪商欺騙的時候,已經得罪了不少貴族……”


 朱襄話未說完,白起打斷道:“為何你讓平民田地增產,還能得罪貴族?貴族收稅更多,不是應該更高興嗎?”


 朱襄解釋:“貴族的田地已經用上了如今較為先進的耕種技術,產量很難再提升。我是讓原來缺水少肥,甚至還保持著刀耕火種的平民田地增產。我聽說武安君出身並非大貴族,武安君應該知道,對於原本比你出身高的人而言,你立功,比他自己失敗還難受。”


 太史公在寫《史記》的時候,出身高家世好的人,無論男女,都會將家世和姓氏提一句。


 如廉頗,就是贏姓廉氏。


 如白起、藺相如這等有氏無姓,且沒提過家世的人,都是當時底層士子,甚至可能是“國民”,即在井田制還未瓦解前,為諸侯耕種公田、承擔兵役、居住在城裡的平民。


 他們的地位比朱襄這等居住在郊外、耕種井田邊緣的私田的“氓”(又叫“野人”),後來土地改革後擁有了土地,成為了農人的平民地位高一些,但在士族中出身也算卑賤。


 白起憑藉軍功制度一路攀爬到秦國宗室和外戚都要仰望的地步,攀爬的路途中會得到多少嫉妒的人攻訐,可想而知。


 白起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知道。”


 朱襄繼續道:“為了來長平,我在邯鄲揚名。揚名的過程中,我也得罪了許多貴族和貴族的門客。”


 朱襄又笑了笑,道:“雖說他們主動來找我辯論,輸掉時挺有風度。但他們本想踩著我揚名,卻被我踩著揚名,我怎會不招人恨?


 我又是一介平民,立下這麼大的功勞,讓趙王怎麼賞我?難道拜我為上卿嗎?趙國那些士大夫對著我這個平民上卿叩拜,他們能甘心?


 所以我很確定,只要我有一個能被他們攻訐的點,就一定會被他們置於死地。”


 秦王和白起對視一眼。難道朱襄已經推斷出趙軍是為了他殺將投降?


 朱襄停頓了許久,才不好意思道:“我被他們攻訐的點是,呃,咳,那個啊,秦王可能不知道,我外甥是秦國質子,是你的曾孫。”


 秦王和白起:“……”這時候我們是不是該做出一副震驚的表情?


 還好朱襄立刻補充道:“不,我離開時,有一個秦國富商來幫我保護政兒,他說他是公子子楚派來的人。秦王應該知道我外甥政兒是你的曾孫吧?”


 寡人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秦王想了想,果斷道:“不知道。子楚的孩子不是跟著他生母,在呂不韋的保護下躲藏嗎?原來他生母是你姊妹?”


 “是我長姊,不過與我關係不好,在我重病的時候把我拋棄了。”朱襄看秦王的表情,猜到秦王應該知道。


 他就說秦王對他的態度過分友好了。秦王可能把他當做半個秦國人。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秦王明明知道還要裝不知道,朱襄沒有拆穿秦王,順著秦王的話道:“我這個身份,足以讓趙王殺我了。說不定,長平之戰失敗,他們也會把過錯扣在我身上,說我是秦國奸細什麼的。”


 他已經集聚了趙國貴族和貴族門客的太多嫉妒和仇恨,又有“秦國質子平民舅父”這個致命的攻訐點,等他回邯鄲時,其他貴族群起攻之,趙王又對寵臣耳根子較軟,就算平原君和平陽君都救不了他。


 藺公和廉公當然更不能。


 朱襄想起藺相如和廉頗後,心中湧起愧疚和痛苦的潮水。


 還好自己若能把趙國降卒救回來,以這個時代的思想,自己的死,他們雖然會難過,或許也會欣慰自己捨生取義。


 只是雪和政兒……


 朱襄沉聲道:“待我死後,能不能請秦王早日接回政兒和雪,不要讓雪離開政兒身邊?”


 他再次叩首道。


 秦王看著朱襄,半晌,才幽幽一嘆:“你既然是與我秦國宗室有親,為何不請求寡人將你帶走?”


 朱襄伏在地上道:“我要救回趙兵降卒。而且我離開後,政兒和雪肯定處於趙人的監視中。若我不回邯鄲,他們就危險了。”


 秦王道:“即使我釋放了趙人降卒,你也要回邯鄲換回他們嗎?”


 朱襄道:“是。”


 秦王道:“有藺相如和廉頗在,很容易用別人換走你的妻,將你妻救下。只有政兒身份特殊,無法離開。不過以趙王軟弱的性情,他沒膽子殺秦國質子。政兒只是辛苦了一些,但肯定能安然無恙。”


 朱襄道:“我身體不好,將來不會有子嗣。政兒是我和雪唯一的後輩。且政兒已經被拋棄了兩次,我絕不會拋棄他第三次。”


 秦王心中又泛起感慨。


 秦王不是一個心軟的人,他對自己眾多的兒子和孫兒都不在乎。但他看著朱襄,怎麼總會感到心疼和無奈呢?


 “你非得用你的命去換這十幾萬的趙人,和你才相處一兩年的小外甥的命嗎?”秦王再次問道,“你如此才華,若跟寡人回咸陽,寡人立刻拜你為上卿,為你封君!”


 朱襄忍不住了,他直起身體,語速極快道:“秦王,政兒是你曾孫!秦王應該更看重政兒!政兒是多好的孩子啊,他不到週歲就會說話不到,不到兩週歲就能識得千餘個字,現在已經能和我一起讀百家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