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竹 作品
第59章 酸薺菜魚湯
荀子笑眯眯道:“是我不讓他打擾你。孩童要多睡才會長得好。”
嬴小政笑道:“那我肯定長得好。”
“當然。”荀子道,“先去洗手吃飯,然後我考考你功課。”
嬴小政拍著胸脯道:“荀翁隨便考。”
荀子問道:“你舅父有好好看書嗎?”
嬴小政猶豫了一下,道:“舅父讀書的時間變少了,不過這不怪舅父。”
荀子又問道:“為何不怪?”
嬴小政道:“舅父雖然一直笑著,但我知道舅父從趙國回來後心中一直難受,到現在睡眠還不太好。他每日精力都用在種地和接待曾大父等人身上,閒下來時就沒有精力讀書了。不過舅父精神稍好的時候,就會立刻拿起書卷。”
荀子嘆氣:“這樣啊。秦王有讓太醫給他看看嗎?”
嬴小政道:“我有悄悄問太醫,太醫說舅父陽氣不足,要喝以童子尿為引的補藥。舅父得知後,什麼藥都不肯喝了。”
荀子愕然,然後大笑。
嬴小政摸了摸鼻子,道:“我上次試圖在舅父的杯子裡撒尿,被舅父發現後,差點第一次挨舅父的揍。”
荀子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政兒孝順,但下次別做了。”
嬴小政趕緊道:“不做了不做了,再做又要挨舅母的揍。”
雖然舅父氣得太狠也不揍我,但舅母是真的會拍我的屁股。
荀子笑夠後,又問起嬴小政對秦王、秦太子和子楚的印象。
嬴小政道:“曾大父是賢明的君王,但心性多疑。我入秦前聽聞曾大父對應侯十分信任,但我觀曾大父和應侯相處,曾大父也經常試探應侯的忠心。或許只有舅父才能完全讓曾大父放心。”
“大父外人評價敦厚有餘,智慮不足,十分平庸。但我思索,大父在多疑的曾大父之下當了很多年太子,平庸是否也是智慮的體現?”
“至於親父……”嬴小政猶豫了一下,實話評價道,“親父雖心思深沉,多有算計,但他與舅父友情確實真摯,不會傷害舅父。至於對我……親父看我不像看親兒,倒像是看友人的親兒。不過這也正合我意。”
子孫評價長輩,本應該是不孝的體現。但在荀子這裡,他更注重實際情況。
聽了嬴小政的評價後,他道:“你對秦王和秦太子的評價很準,不過對你親父,你或許有些偏頗了。我知道你心中對親父棄你而去心中不滿,但據我所知,你親父確實有留下人手保護你,並謀劃將你送往朱襄身邊。他並非對你無情。”
嬴小政點頭:“我知道。親父是合格的秦公子,他雖會對子嗣有情,但不會對子嗣有過多偏愛。如今親父對我的偏愛,確實是出自舅父。”
“好吧,你說得有道理。”荀子沒有繼續反駁,他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道,“各國王室子弟罕有親情,你卻不一樣,要珍惜的你的舅父。”
嬴小政板著臉道:“我一定會保護好舅父和舅母。”
荀子道:“你親母入秦後,你要小心。”
嬴小政道:“拋棄孩子的人不堪為母,她不是我的親母,我只有舅母。”
荀子嘆氣:“你在外人面前不要這麼說。”
嬴小政倔強道:“荀子讓我給她留足臉面,以彰顯孝道嗎?但她不慈,我為何要孝?如果拋棄孩子的父母也能得到孩子的孝順,這不是宣揚讓父母不慈嗎?”
荀子問道:“如果她回到秦國之後對你很好呢?”
嬴小政沉默了許久,露出了一個慘然地笑容:“不,她不會。無論我怎麼縱容她,她也會背叛我……”
“噹!”
嬴小政回頭,朱襄手中的罐子落地,摔得四分五裂,裡面的果脯灑落一地。
“舅父……”嬴小政有些慌張。
朱襄衝上前,半跪在地上將嬴小政緊緊抱住:“沒事了沒事了,政兒,舅父會保護你。春花不會再有傷害你的機會,相信舅父!你還是個孩子,不用思考這些,舅父會幫你把她擋在門外。”
嬴小政抓著朱襄的衣襟,眼睛眨了眨。
此刻他沒有進入夢境房間,也彷彿看到了那個坐在桌旁閉眼小憩的未來自己。
痛苦,絕望,想要毀掉一切的憤怒從心底噴湧而出,無數的質問堵在喉嚨裡。
秦國與中原風俗略有不同,二十二歲才舉行冠禮。
不過舉行冠禮之前,嬴政就已經掌握了不小的權力。始皇帝九年他舉行冠禮,立刻滅嫪毐;始皇帝十年,他即刻逼殺呂不韋。
他行動如此迅速,顯然早早就積攢好了力量,親政前用著呂不韋打理朝政,對嫪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安撫擁有權力的太后,親政後立刻以雷霆之勢掃除障礙。
無論呂不韋和嫪毐經營了多久的勢力,也不過是嬴政彈彈指就會灰飛煙滅的東西。
但嬴政贏得輕鬆,不代表他心裡就輕鬆。
無論外人給“王”塑造了多麼冷硬的形象,好像坐在王座上之後,就會自動變成了一個無血無肉無感情的非人模樣。但實際上每一個“王”也都是有感情的人。
他能迅速處理掉太后身邊的勢力,不代表太后愚蠢的選擇不會讓他疼痛。
身為功勞大過三皇五帝的始皇帝,嬴政這一生卻都是處於被至親放棄的一方。
父親將他拋棄在趙國,母親選擇情人和私生子,唯一的弟弟謀反……秦始皇不在乎這些人的背叛,但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往事,也無法不憤怒。
“舅父……”嬴小政抓著朱襄的衣襟,壓抑著哭聲道,“我不想見到她,不想見到她。”
朱襄連連道歉:“抱歉,政兒,舅父光想到春花可以把廉公和李牧帶來秦國,忽視了你的心情。”
嬴小政在朱襄懷裡搖頭,用朱襄的衣服擦乾了眼淚:“她可以入秦,我不想見她。我不要見她!”
“好,不見就不見,我想辦法!”朱襄保證,然後被荀子狠狠敲了一下腦袋。
“政兒心裡可以不認她為母,但禮儀上要做足。”荀子道。
朱襄道:“荀子,你不是說不能以德報怨嗎?”
荀子道:“誰讓你和政兒以德抱怨,只是隔幾日去行禮,行完禮就走。讓子楚讓他和政兒隔著簾子見面,可以不用對話。”
朱襄還想反駁,嬴小政拉了拉朱襄的衣服,從朱襄懷裡將腦袋冒出來。
“好,只是行禮,我能做到。”嬴小政紅著眼睛道,“其他的別想!”
現在我不是夢境中的自己,我有舅父護著,我可以任性!
“你還想做什麼?”荀子瞥了嬴小政和朱襄一眼,“難道還真想以德報怨?她生了你,你給她一生衣食無憂,已經報了生恩。”
“荀翁!”朱襄鬆開懷抱,嬴小政撲向荀子。
荀子接住嬴小政,笑著颳了刮嬴小政的鼻子:“你還真以為我讓你孝敬她嗎?正如你所說,如果拋棄孩子的父母也要讓孩子畢恭畢敬的奉養,那這個世間就會多許多生而不養的人。”
朱襄揉了揉眼睛,站起身道:“政兒,你要相信舅父和你阿父。這個世間女子能做的事少之又少,全部的權力都是來自於她身邊的男人。與當初她拋棄兄弟和孩子不同,如今她再作惡,就不是她作惡,而是我和夏同在作惡。”
嬴小政回頭看向舅父。
朱襄拿出手帕替嬴小政擦臉:“如果夏同、我、你不給她權力,她就一無所有。”
朱襄讓春花入秦,從未想過春花能做到什麼危害他和政兒的事。
就算是太子正夫人、王后、王太后,若想有權勢,也是身邊男人縱容。
這個世道對女子已經如此不公平,他還會被春花壓制,那自己就是純粹的廢物了。
哪怕對政兒,說什麼“孝”,只要政兒讓她衣食無憂就是孝。
“嗯。”嬴小政又撲回朱襄懷裡。
朱襄將嬴小政抱起來,心裡仍舊愧疚不已。
他此次獻計確實忽視了政兒的心情,他得好好彌補。
荀子看著朱襄的神色,無奈地搖搖頭。
也幸虧政兒自己聰慧懂事,否則以朱襄這樣的寵法,恐怕得寵出一個紈絝子弟。
“你不是來叫我們開飯嗎?”荀子道,“還是說有其他的事?”
“啊,對,該吃飯了。”朱襄看著滿地的果脯,心疼道,“還好,洗洗曬乾後還能吃。”
他出門叫來家僕撿果脯。
荀子見朱襄還是如此節省,笑著捋了捋鬍鬚。
無論貧窮還是富貴,朱襄的性情都如一,不愧是他的弟子。
聽到開飯了,嬴小政就不難過了。
他被朱襄抱去洗臉洗手,自覺圍上原本很嫌棄的花邊圍裙,乖乖等著開飯。
天氣炎熱,朱襄這頓飯做得很清淡,給荀子去去暑氣。
朱襄摘來薺菜做成酸菜熬了一鍋魚湯,又摘來茶葉熬成清湯來為切得很薄的肉片調味,桃子和李子做成果醬用來蘸去掉苦心的蓮蓬……
荀子和一眾儒家弟子一同入宴。儒家弟子看到與中原不同的桌椅,又看到滿桌精緻的菜餚,心中都有很多話想說,但荀子在這裡,他們不敢說。
儒家弟子大多都是想要遵循周禮的,所以對坐具也有要求。
不過見荀子都很自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們也只能跟著一同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