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5 章 論跡和論心
四月底,天氣終於回暖。
朱襄刀劍還鞘, 重新換回了鋤頭。
李牧繼續坐鎮江淮平原, 給秦王政派來的地方官當老大當靠山;朱襄在各地修復在戰時荒廢的灌溉水利,指導農人耕種。
因為楚地寒凍災害嚴重,雪姬為了養育小扶蘇,不敢來受災的楚地。但楚地所用禦寒物資都是由她籌備,棉花棉布不斷運往楚地,救了不少人的命。
楚地因為之前的“棉布戰爭”,貴族將所有過錯都推到了棉花上,說棉花是“災禍之種”,因為種了棉花才導致楚國饑荒,所以楚地的棉花大多都拔了。楚人對棉花有偏見。
遇到寒凍災害時,有些貧寒士人和過分迷信的楚人寧願自己凍死,也不肯用棉花棉布。
對於這些人,朱襄也只能放棄助人情結。
秦王政給朱襄寫信,說登基後會連續三年發求賢令,讓天下士人來咸陽考試做官。
在這些士人來咸陽前,要先經過當地郡縣考試審核推薦。“學院——學府——學宮”三級考核推薦制度要藉著秦王這三年求賢令,推行到全國。
秦王政在江淮平原建立了兩個郡。朱襄正好在江淮平原修復楚地的農耕基礎建設,兩個郡的學府一級的考核,都交給朱襄負責了。
朱襄根據在楚國貧寒士人寧願凍死也不用棉花棉布的事,想好了最後一道策論大題——“根據楚國貴族為了賺錢強迫楚人種棉花造成饑荒,最後將鍋全部推到棉花上,導致楚人凍死也不用棉布一事,從‘天災人禍’角度寫一篇規勸國君的策論”。
朱襄順便把這個題目寄給了秦王政,督促秦王政也寫一篇文章。他要檢查秦王政有沒有荒廢學業。
秦王政看到信後,雙手交叉,下巴擱在手背上:“寡人都快當秦始皇了,為何還要寫功課?”
張良和蒙毅各做各的事,都不理睬嘟囔的秦王。
嘟囔歸嘟囔,秦王政還是撿起了書本,認認真真準備寫策論。
自己給自己獻策.jpg。
秦王政還從朱襄給他佈置的功課獲得了靈感,想好了他在咸陽宮取士的策論題目——“天行有常”。
“秦國和其他六國同在一片地方,經歷的都是同樣的天災,為何秦國越來越強盛,六國越來越衰弱?”
這不是簡單吹捧秦國幾句就算完事。秦王政要考核的是士人對秦國救災具體措施的瞭解,以及能不能推陳出新,提供切實可行的建議。
用這個題目,還有一個深層次的政治原因。
“天行有常”是荀子最主要的政治觀點。秦王政在秦朝建立後第一次取士就用荀子的觀點,等於承認了以荀子為主的那一派儒家學說治國在秦朝的“正統”。
秦朝將來肯定百家兼收,但對外不能這麼說。他必須拿出一個“統一思想”。
根據朱襄的“劇透”,儒家思想能貫穿華夏文明兩千多年,其“聖學無所不包”的特性是最主要的原因。有孔子“三人行必有我師”奠定基調,百家思想中適合秦朝的,都可以納入秦朝官方的“新儒學”來用。
就算是秦朝傳統的法家思想傳統,呵,法家現在的領頭人是誰?是韓非,是李斯,那都是荀子的弟子。
只要荀子還在,儒家法家就不敢撕破臉。
這也是荀子哪怕渾身老病,活著可能比死了更難受,但仍舊咬緊牙關活著的原因。
他現在不能死。
他必須活到秦朝建立,奠定儒法合流的基調,才能將這個重擔交給朱襄。
待朱襄四十過半,從年齡資歷上都無可挑剔後,又有自己這個先行者為朱襄承擔首創的壓力,朱襄才能一枝獨秀鎮壓百家,使百家徹底融合。
人過於衰老之後,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骨頭脆得打個噴嚏都會疼,喜喪是解脫。
但荀子還不能到解脫的時候,他只能硬撐著,撐到粉身碎骨,再也撐不住的那一刻。
秦王政知道荀子心中憋著的那口氣,知道荀子現在活得很艱難,但他什麼也做不了。
夢境中的自己曾奢求長生,舅父告訴他,求長生者反而短壽。
人總有一死,就算是神奇的舅父也一樣。
他長大了,他的長輩就會衰老;他衰老,他的長輩就會離開人世。
人世間就是這樣,一代又一代的出生和離別,是為薪火傳承不滅。
秦王政縱然不願,也無可奈何。
他只能多思考,多做事,多讓垂老的長輩安心。
……
江淮平原的底子很好,朱襄帶著人將水利修修補補,引進了秦國的良種,四月寒凍又凍死了土壤中許多害蟲,深秋時,江淮平原豐收了。
朱襄坐在田埂上,看著金黃色的麥田發呆。
雪姬、小扶蘇和成蟜都要參加正月的秦始皇登基大典。他們提前北上和朱襄匯合,今日剛到達項城。
路途勞累,雪姬和小扶蘇、成蟜先在府邸休息,李牧騎馬來尋朱襄。
見朱襄發呆,李牧故意讓馬緩步靠近,指揮馬低頭去撞朱襄,把朱襄嚇一跳。
朱襄被嚇得差點滾田裡去,回頭看到李牧騎在馬背上哈哈大笑,跳著腳破口大罵。
李牧笑著下馬:“雪姬到了。你不趕緊回去,在這裡發什麼呆?”
朱襄道:“到了?”
他趕緊收拾了一下,搶了李牧的馬回家,把自己的小毛驢給了李牧。
毛驢是北胡那裡的特產。
秦王政從朱襄口中得知了後世西域絲綢之路的事後,派了使臣冒險往西去打探西域的情況。
這毛驢,就是使臣從西域帶回來的“貢品”。秦王政賜給了已經上馬不易的荀子一匹後,就只贈送給了舅父舅母。
舅母身在南秦,路途遙遠,贈送舅母的小毛驢還在咸陽。朱襄先騎到了。
雖然小毛驢是個稀罕玩意兒,但身材比起馬太過矮小。朱襄騎著高頭大馬,李牧並肩騎著毛驢,那場景看著特別滑稽。
李牧這時候倒是臉皮不薄,騎在毛驢上仰視朱襄,表情怡然自得。
“你剛剛滿臉陰沉,遇到了什麼困難?” 李牧問道。
朱襄道:“不是困難。”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剛才心中所想告訴了李牧。
旁人聽了他的所想,可能不能理解。但李牧就算不能理解,也會安靜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