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9 章 番外十二
年老後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的秦始皇終於心情好了幾月。
眾人還沒有習慣陰晴不定的皇帝變得好相處時,秦始皇的臉又沉了起來。
扶蘇詢問君父為何心情不好。
秦始皇沒有回答,只是說要去太上皇陵墓行宮住一陣子。
扶蘇擔心秦始皇年老,也同行伴駕,把朝廷暫時搬到了行宮。
他每日親自侍奉秦始皇起居,還要完成秦始皇給他安排的政務。那忙碌的模樣,讓蒙毅有些眼花,彷彿看到了年輕的秦始皇。
他再次欣慰。太子終於越來越像君上了。
蒙毅鬆了一口氣。以太子的成長速度,他或許不用擔心蒙家綁在太子這條船上會覆滅。
他這口氣還沒松多久,秦始皇時隔許久,又問他“假設”了。
王賁已經去世,現在承受這個痛苦的,只有蒙毅。
蒙毅想了想還能不能拉人入坑,但最終還是搖搖頭,自己咬牙撐住了。
如果皇帝信任誰,就會自己叫那人來,自己不能越俎代庖,自作聰明。
秦始皇將自己夢境中看到的事告知蒙毅。
蒙毅被嚇壞了。
什麼叫快當秦始皇又放棄秦始皇?而且為什麼又是太上皇?君上你編故事,能不能別總編排太上皇?!
蒙毅很想說“皇帝之事,臣真不知道”,但他發覺了這位在別人面前一直頂天立地,巋然不動的皇帝,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隱藏不住的困惑和難受。
蒙毅不知道為何皇帝會為一個“假設”的故事陷入迷茫,好像他真的親眼見到了這些事發生一樣。
但他看見自己的君主如此,想要敷衍的話到了嘴邊,就說不出口了。
“君上,你不是已經在故事中說了原因嗎?”蒙毅咬牙揭穿了秦始皇的自欺欺人,“太上皇放棄當秦始皇,就是為了讓秦朝治理天下時更容易,只是因為這個。”
秦始皇迷茫道:“只是因為這個,就可以放棄不世之偉業?”
蒙毅道:“故事裡的太上皇認為,可以。”
秦始皇沉默。
他還能說什麼?還能質疑什麼?唯有沉默。
嬴政有些不敢入夢了。
可入夢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
他只能祈禱,君父的身體能撐住。連夢境中的嬴小政都從了不孝子變成了孝順的兒子,每次入夢都會嘀咕幾句君父的身體。
秦始皇我不當了,君父你可千萬別有事。
君父,政兒……求你。
一月過去,兩月過去。
嬴政一直住在行宮,住了兩個多月,就像是太上皇剛死時一樣。
旱災來了。
蝗災來了。
連五國聯軍都來了。
這天下明明都在受災,卻好像只有大秦在受災似的。
嬴政多少次想開口問另一個世界的君父,這值得嗎?夢境中的嬴小政卻從未對君父的決定有任何疑惑。他就像是完全理解了君父的內心,也完全認可君父的選擇。
但嬴政不能理解,不能認可。
為了所謂的“更好治理” ,不僅放棄統一天下的偉業,還生生把自己熬得油盡燈枯。
這是國君嗎?怎麼會有這樣的國君?他所學到的國君從不是這樣。
夢境中所有事嬴政都無法再投入注意力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另一個君父的身體上。
天災兵禍終於過去,君父終於能休息。
他卻不肯休息。
前兩任秦王都會在這時候退位,他卻死死地攥緊權力。
秦王子楚是如此熱愛權力。
只要他還能睜眼,他就必須是大權獨攬的秦王。
“那為何君父你還要放棄當秦始皇,為他人鋪路?”
嬴政仍舊不明白。
他看著秦王子楚在秦王之位上閉上雙眼,看著嬴小政在現實和夢境中都哭得不省人事。
秦始皇再次大興土木。
他以原本建造仙城和仙宮的材料,改建新的陵墓。
太上皇既然為“皇”,陵墓當與“王”不同。他將重新為君父建陵墓,將君父遷徙到新的皇陵中。
他沒有要求時限,不害農耕。
他這輩子修不完,扶蘇會接著修。他囑咐了扶蘇,將太上皇移陵,只移太上皇的陵。
對另一個世界君父的佩服,他投射在了自己的君父身上。
嬴政仍舊不明白。不,他明白了,只是不理解。
但他試圖去理解。
曾大父教他不懼死亡,大父教他何為真正的休養生息,而君父教導他的是剋制欲|望,甘願為後代奉獻的無私。
他做不到,但他已經老了,就算再想建立什麼豐功偉業也沒有時間了。
所以他必須學。
即使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君父,政兒真的不懂啊。”嬴政將酒灑在地上,苦笑道,“我的君父,或許也不懂吧。”
我沒有舅父。
我的君父,也沒有舅父那樣的好友。
……
秦王子楚駕崩後,嬴政對夢境的發展就喪失了許多興趣。
他隱約生出預感,當那個世界的嬴政成為秦始皇時,夢境的聯繫就會斷開了。
另一個嬴政打天下的過程或許比自己更容易,但沒什麼可看的。
看嬴小政炫耀嗎?
嬴小政最初叫自己“另一個我”,然後叫“大政”,現在都非常散漫和不敬地叫“老政”了。
嬴政真的不想見到嬴小政那副炫耀的嘴臉。
給我一個舅父舅母,再讓舅父把他的豪華親友團拉來,我也如此順利。
你炫耀什麼?囂張什麼?又不是你的能力。
你不過是奮六世之餘烈,得長輩之餘蔭。如我這等靠著自己統一天下,才叫真正的實力。
“老政啊, 我大秦名將太多, 剩下的國家太少,功勞不夠分啊,愁。”
“老政啊,我真的不是欺負王翦老將軍。你看他這不是起步晚了,被老師分了功勞嗎?等我當了秦始皇,肯定給他封侯!詔書我都寫好了,就等著登基!”
“唉,統一天下容易,治理天下難。誰能想統一天下的進程居然這麼快?我都還沒做好治理天下的心理準備呢。”
嬴政想一拳揍到那個炫耀個不停的嬴小政臉上。
“如果君父再有十年時間……”嬴小政炫耀完後,臉上歡欣的神情淡去,“我肩上的擔子真的很重,我怕對不起曾大父、大父和君父的隱忍和付出。我真的怕。”
嬴政看著嬴小政臉上的焦慮,深深嘆了口氣。
即使有舅父在,嬴小政也不會將所有薄弱的一面都顯露出來,只會留在夢境中對自己傾訴。
不同的嬴政,同樣的帝王,同樣的……
“秦王繞柱?秦王卸甲?”嬴政滿頭問號。
那個在朝堂上不準其他人插手,獨自力戰刺客的傻子是誰?
朕不承認這是嬴政!嬴小政你給朕改名!
嬴政雙手抱著頭,就像是一個頹廢的老漢。
丟臉啊。為什麼會有嬴小政這樣的嬴政?所有世界嬴政的臉都被嬴小政丟盡了!
嬴政咬牙切齒罵嬴小政活該當了秦王還被舅父揍。
如果扶蘇是這樣的人,他早就把扶蘇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看了嬴小政,他覺得扶蘇都變得不令人頭疼了!
然後……
【“你知道趙高和李斯矯詔胡亥繼位嗎?”
“你知道你最寵愛的胡亥殘殺你的兒女嗎?”】
嬴政驚恐萬分。
舅父居然有未來的“記憶”?原來朕的未來竟然如此?
【“你知道為了掩蓋屍臭,你被鮑魚醃入味,後世寫詩笑話你‘嬴政梓棺費鮑魚’嗎?”
“你死後二年秦朝就亡啦!就亡啦!就亡啦!”】
嬴政忍耐。
【“嬴政梓棺費鮑魚!秦二世就亡啦!就亡啦!”】
忍、忍耐。
【“老政的大秦亡啦!亡啦!全亡啦!”】
嬴政:“嬴小政!朕殺了你!”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今日秦始皇達成了“我要殺我自己”的成就。
……
包括太子扶蘇在內的大秦朝臣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暴怒的秦始皇就像是他之前還未被方士騙那樣,重新變成了“暴君”。
起因是秦始皇查到了中車府令趙高與朝堂多位重臣相勾連,試圖擁立公子胡亥為太子,禍亂朝政。
這事查出的時候,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趙高不過是宮奴出身的下賤之人,皇帝將他提拔到朝中重臣的地位,他不僅不感恩戴德肝腦塗地,還以臣身妄圖染指大秦繼承人的廢立?!他甚至還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已經發展出了這麼龐大的勢力?!
這燈下黑,也太恐怖了些。
“扶蘇,你要保李斯?!” 秦始皇咬牙切齒。
太子扶蘇的額頭已經叩出了血痕:“李斯雖與趙高有來往,但已經查明李斯並未與趙高合謀做任何事。他一直忠於君父,沒有背叛君父!請君父二思!”
秦始皇雙手握緊。
是啊,是啊!李斯不僅現在還是朕的大忠臣,哪怕在朕死的前一刻,他都沒有背叛朕。
可就是在朕剛剛一死,他就背叛了朕。
嬴政梓棺費鮑魚,嬴政梓棺費鮑魚……
哈!他和趙高居然將朕的屍身和臭鹹魚放在一起,朕的一世英名,居然毀在了兩個宵小手中!
秦始皇按住頭,扶蘇急促的聲音和嬴小政“嬴政梓棺費鮑魚”的聲音交織在耳邊,讓他腦袋脹疼得厲害。
他知道扶蘇說得對。
論跡不論心,且無論李斯現在論跡論心都沒有背叛他。
而且李斯現在手中還有很多要事要做。現在大秦正在修改《秦律》,減少一些繁瑣害民的律令。
這件事只有李斯有本事做好。
若殺掉李斯,不僅無故冤殺功臣會讓其他大臣寒心,更會拖慢大秦轉向的速度。
現在大秦從急速前行變成休養生息已經處處兇險,幾乎在懸崖上行走。一處小小的動盪,就會讓大秦從懸崖上掉落。
何況二世而亡,二世而亡……
按照舅父的“預言”,他本該今年死在巡遊途中,死在趙武靈王餓死的沙丘行宮中。
現在他雖然沒有巡遊,身體也還成。但誰知道會不會如“預言”那樣“暴卒”?
他不是緩慢病逝,也不是受傷,而是“暴卒”啊。
二年後大秦就亡了。二年!只有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