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筱之 作品

第 196 章 魂引之終(四)


這一句說完,他就笑了,“這些話,我從來沒對人說過,真到了該解釋的時候,反倒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了。”

“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感受——我知道有一天……我會消失。不是因為母親的厭棄,不是因為宿疾,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

“這種消失,不該被稱作死亡,就好像一個人,忽然被抹去一切存在的痕跡,活著的日子,彷彿水中之月,是一個會在天明淡去的倒影。所以,當初泯找到我,說我是另一個人的轉生時,我才會那麼抗拒。因為他的說法,印證了我的擔憂,也許並不是空穴來風……”

“說來可笑,最初答應他去尋找溯荒,只是想證明他是錯的。”奚琴自嘲道,“那時少年心性,也不知是在跟誰賭氣,不提也罷……”

“正是因為對於消失的隱憂,我一直活得非常謹慎。當初在徽山,發現你和我前生有關聯時,我其實……對你存了非常重的戒心。所以碰上姚思故,我才利用他設局,想引你露出破綻。

“雖然事後盡力彌補,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歉疚。或許因為,我做了一樁傷害你的事,卻從沒有認真和你解釋過,我會這麼做的原因。

“阿織,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夠好,有點……怎麼說,自卑?可能是,可能也不夠準確。我覺得我有點表裡不一,有時候,明明心裡想的是一回事,表現出來,又是另一幅樣子,譬如兒時,明明很介意母親的態度,卻裝作漠視,拼命修煉是為了被景寧奚家認可,面上卻裝作無所謂。

“在意時故作灑脫,抗拒時欣然接受,漠然時偏要禮數週正,笑是迎合與偽裝,諷刺的面具,只有沉默獨處時是自己,我非常……非常厭棄自己這一點。後來遇上你,雖然學著坦然了一些,始終無法磊落,無法接受這個有一點虛偽的自己,似乎一旦接受了,就承認了自己不夠好,因為不夠好所以無足輕重,是可以消失的……“

“因此,得知自己是葉夙,也不敢告訴你。

“可能擔心今生的自己被覆蓋吧。我知道我這麼想不對,但我多少有點杯弓蛇影,好不容易遇上一個珍視的人,我不想自己與前生被混為一談——即使,本該被混為一談。

“可也是那一天,你對我說,在你心裡,奚寒盡始終是不一樣的。

“這句話讓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其實我害怕的消失,只是於我個人而言的寂滅。就算舊魂轉世,回到前生失卻今生,至少在阿織這裡,我有獨屬於自己的痕跡,不會因為葉夙的歸來被抹去……”

阿織倏然站起身。

什麼叫舊魂轉世?

什麼叫回到前生,失卻今生?

聽到這裡,阿織終於明白了奚琴所謂的消失是什麼。

她的心似被剜去一塊,透著空洞的風,放逐崖星月荒涼,這裡的寧靜卻變得

可怕,因為它像極了刻意為之的海市蜃樓,斬靈與祺同時出鞘,劍芒如瀾,徑自斬向放逐崖的禁制。

“雲霾很厚,因為滲進了一點光,天就會晴朗一些。

“其實我並沒有完全接受自己是葉夙,偶爾在你面前自稱師兄,並非心甘情願。我只是擔心,等真到了該做決定的時候,你可能一時無法接受。所以,我想試著讓你提前把我和葉夙聯繫在一起,這樣,以後陪在你身邊的不是我,你就不會很難過。

“但是阿織,我好像沒對你說過,如果不顧輪迴因果,僅作為奚寒盡,作為一個旁觀者,我非常欽佩葉夙做的一切,也無比慶幸,自己的前生,會是這樣的一個人……”


放逐崖的禁制很快被斬斷,解封的靈力排山倒海一般襲來,幾乎引得天地塌陷。

最後一堵靈牆早已坍毀,狂風捲起所有的草木生靈,青陽氏大殿搖搖欲墜,刺目的金輝中,飛沙走石與雪。

阿織不得不將斬靈祭在身前,天地物換星移,她在顛倒流瀉的颶風中,艱難地找準方向,朝靈力波動的源頭奔去。

夢螺被她緊捏在手中。

奚琴無限溫柔的聲音隔風傳來。

“阿織。”他說。

“阿織,你這麼聰明,是不是已經猜到會發生什麼?你會不會,提前找到了這隻夢螺?”

“此刻,我心中唯一的牽掛就是你。九嬰、端木憐,沒有好對付的,端木氏的遺罪是枷鎖,諸行艱難,遠勝趟刀山涉火海。你的性子,大概根本沒想過逃避。

“但我又知道,經歷過這麼多,你心中必然已有決斷。因為罪印,你比所有人都晚一步瞭解自己的宿命,但你比任何人都要堅定。你不會魯莽,卻從不缺勇氣,冷靜敏銳,你是可以在雜莽叢生的森海里找到唯一隱秘荒徑的人。”

“我的阿織,這麼讓我擔心,又這麼讓我放心。

“二十餘年歲月,我質疑過自己,質疑過輪迴,質疑過周遭幾乎所有人與事,唯一從未質疑的,就是今生對你的喜歡,縱然裡面摻雜了一些你與葉夙的因緣,但前世的感情始於前世,今生的感情萌芽於今生。

“無論經歷多少次輪迴,遇上阿織,阿織便在我心裡。”

祭堂外的靈力已成亂流,甘淵如風暴過境,石廊斷裂,殿宇坍毀,大地寸寸龜裂。

強風似刃,切割所有試圖靠近祭堂的生靈,初初和銀氅化成妖身,依舊抵擋不住此間靈威,他們被亂流拋去高空,眼看就要摔得肝膽俱裂。

這時,一道劍影纏向他們的獸足,把他們從半空中拽了回來。

兩隻妖獸甫一落地就看到阿織,他們顧不上問她為何會來,急道:“出什麼事了?奚寒盡、奚寒盡他到底怎麼了?!”

泯在一團黑煙中化形。他在半途被阿織救下,一路跟著她,跌跌撞撞地奔回祭堂。

擁有七情的魔臉色蒼白,他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垂下目光。

阿織於是什麼都不問。

她看向緊閉的祭堂石門:“躲開。”

說著,她落下一個光罩,把泯、初初與銀氅護在其中,祭出兩柄靈劍,徑自斬向石門。

祭堂的中心,前世今生兩股靈力內外交鋒,魂血慢慢越過生命邊界,開始驅逐短暫的今生。

這裡發生的一切違背了輪迴的法則,是以也不允許任何生靈的靠近。

可阿織卻在倒灌的靈海中硬生生劈開了一條路,祭堂石門被劍氣撞開一絲縫隙,刺目的金輝中,她仰頭

看去。

奚琴已經沉睡得很深了。

他飄身在半空,靈氣在他周身結成半透明的繭,眉心的圖騰沁著血。

他的周圍靈海浩蕩,這樣的靈海,不僅僅聚集了兩世的靈力,也摻雜了逆轉輪迴的天地之怒,與青陽氏祭堂的亙古護佑。

靈海似乎對闖入者格外不滿,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嘯,奔湧著朝阿織襲去。

阿織抽劍抵擋,半步玄靈的修為僅撐了半刻便被掀飛出去。

背心狠狠撞在身後石門,胸口一陣悶痛,阿織嗆出一口血來。眼見著靈濤再度來襲,這時,靈臺上的榑木枝及時生效,淡青色的靈風環護住她的周身。

彷彿春神忽然降下溫柔的旨意,默許闖入者暫且停留。

阿織啞聲喚道:“奚寒盡……”

奚琴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

他面容沉靜,似乎聽不見聲音,也睜不開眼。

看到這樣的奚琴,阿織忽然有了一種深刻的感受。

這個人,正在一點一點離她遠去。

他在……一點一點地消失。

“奚寒盡!!”

“……奚寒盡。”彷彿為了回應她,夢螺裡,傳來奚琴淡淡的聲音。

“眼下想想,或許奚寒盡,只是葉夙一場夢罷了。”

“阿織,還記得長壽鎮的阿袖,山南的洛纓,宣都的殺手拂崖麼?其實奚寒盡,與他們沒什麼不同。當初青陽氏一場魂引,五人攜帶使命轉世。今生我們一起踏上尋找溯荒之路,阿袖是我們在這段旅途上遇到的第一人,奚寒盡,便是這段旅途的最後一人,是這場魂引的終點。

“只不過,阿袖他們今生的性情和前世很像。葉夙呢,有賴師父教導,說如果重活一世,叫他學著愛恨由心。他便把這個念頭藏在舊魂裡,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做,一方面笨拙地模仿師父,一方面不得不遵循本心,活成了一個不那麼好的四不像,這才有了奚寒盡鏡花水月的一生。

“只是現在想想,也不是什麼收穫都沒有。我這一生,諸多不堪,可是阿織喜歡我,這一點,便勝過所有。”

靈海怒嘯,以奚琴為中心結成漩渦,榑木枝的靈風卻圈地為牢,允許阿織停留在這裡,也把她困在這裡,什麼都阻止不了。

阿織拼命搖頭,她想告訴他不是的,他沒有他說的那麼不堪。

他說自己表裡不一,可真正在意他的人,看到的從來不是他的表,而是他的底色。他們一起踏上這條路,諸多艱辛,能夠走到這裡,憑藉的從來不是她一個人的勇氣。他的確心思深沉,有些敏感,但玩世不恭只是軀殼,她看到的他,足夠耐心,一樣情深義重,他人若真心待他,他必定數倍以報,決不辜負。

阿織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這裡,還能做什麼,她第一次恨自己生性寡言,她還有許多話想和他說卻已經來不及。

可她又想,即便她說了,他也未必肯聽聽,就像他最後不願意看她每日一炷香的素箋,牽掛太多了,人便不能走得乾淨。

這時,阿織忽然聽到一聲痛苦的低吟。

她定定地朝奚琴看去。

原來奚琴並沒有失去全部的感知,他的神識還在潰散的末梢掙扎著,片刻,他的雙睫顫了顫,微微睜開雙眼,目光卻是渙散的,茫然的,就像一個失明的人。

夢螺中,也傳來奚琴最後的聲音。

“阿織,你如果提前猜到了前因後果,如果,竟來得及趕來再

見我一面(<a href="http://.[co)(com),
不要……阻止我。”</p>
                          

“魂引者的宿命,壽短而坎坷,慘死不得善終。二十年果真太短,短到我縱是拼命修煉,也趕不上你,沒辦法站在你的身前保護你,短到大敵當前,我力量微薄,竟做不了什麼。

“可二十年又這麼長,長到除了愛上一個人,也足夠了解自己的使命與責任,認同它,心甘情願地為它做些什麼。

“從前我說,前世願,今生果,所以今生不甘。

“但事到如今,奚寒盡這輩子,已經有了他這輩子的意義。今生果,已是今生之願。”

奚琴睜開眼時,的確沒有看到阿織。

眼前白茫茫一片,思緒也遲鈍得厲害,有那麼片刻,他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有二十年來經歷如潮水湧現,從山青山到景寧再到尋找溯荒的這一路,有人說,這是人之將死會出現的徵兆。

但迴光返照總是因為思念絆人,忽然,視野裡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輪廓。

隔著靈海怒濤,她被榑木之風困住,他看到她眼角不斷滑落的晶瑩,與她顫動的雙肩。

她哭了,很傷心,因為他的離開麼?

奚琴不是不心疼的,但他想,沒事的,眼淚會幹,榑木會治癒她的傷痕,她的今後並不孤單,夙會回來,陪她走過最後最艱辛的一程。

想到這裡,他又覺得釋然,真慶幸,他還能看她最後一眼。

渙散的目光終於有了一絲聚焦,阿織看到奚琴笑了,像在安慰她,那是獨屬於奚寒盡的笑容,有一點懶散,卻帶著卸下偽裝的真摯。

然後他抬手,閉目,撫心。

像長壽鎮最後化魂的楹。

像在靜止光陰中守了三年的風纓。

像寄居在流光斷中的拂崖殘念。

以及,甘淵底,元離最後淡去的魂。

奚琴閉上眼,彎下身。

兩世信仰虔誠不改,他是魂引的最後一人,也以最後一個撫心禮,為這一場魂引畫上句點。

魂血徹底釋放,前塵鋪天蓋地襲來,屬於自己的感知一瞬潰散,淪為遙不可及的一片羽,再也觸摸不到。

最後的感受,是自己的遠去。

天地化作虛無,包括眼前的她,神識湮滅,萬念俱寂,光也消失。

世間的一切驟然熄滅。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