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番外
宣和七年,秋。
祝東拎著小包袱來宮裡找孟歡:“兄弟,這次我真得走了。”
孟歡捨不得:“為什麼非得走呢?”
“你現在發達了,貴為皇后,我知道你想提拔我,但我祝東可不是憑藉朋友謀求榮華富貴的人,我決定跟裴提督下江南,闖出一番成就來。”
原是近日裴希夷領帝命去江南織造局統領江南絲綢商業,與當地地主商戶豪紳打好關係的事。江山更替,許多重要職位換了一批人,新帝霸業初創,正是在風口上闖出名堂的好機會。
孟歡心中雖然不捨,但鼓勵他:“好,你去吧。東砸,可一定要發達啊!”
“兄弟,再見面時,希望我們都已經變得更好。”
祝東離去的背影瀟灑。
但個月後,祝東蓬頭垢面溜回來了。
他路上讓江湖騙子騙走了一身的錢,褲衩子都不剩,差點要飯。
祝東對自己的命運很是感慨:“天黑路滑,人心複雜。也算認清了我祝東這輩子就是個襯紅花的綠葉命,既然註定給人當小弟,我就跟著你吧,孟歡,我最他大爺的敬佩你!”
孟歡心裡特別感動,但不贊成:“我不許你這麼說自己……”
祝東並不在意,往他屁股旁一坐,擺擺手訥訥自語:“再也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幾句話重複孟歡心口便湧出一陣辛酸,嗆了鼻尖。
“一輩子的好兄弟。”
*
祝東回來得很及時。
這時候孟歡正在幫張虎做另一件事。
坼州戰役藺泊舟為主帥,張虎則是他馴養出來的豺狼猛虎。遼東大敗敵軍、藺泊舟受禪稱帝后王府護衛軍編入了京軍主力,戰鬥力極強,挽救衰敗的軍紀和弛綱於大廈將傾之際。
張虎統兵之餘打算用後半輩子寫本兵書,傳遞後世,以提升大宗軍隊的軍力。
孟歡按照回憶將當時的軍陣繪製而出,幫他完善武器和地圖的繪製,兵書後來命名為《天澤戰事》。
祝東回來得趕巧,正好幫他一起繪圖回想。
日子在繁忙中流走,直到冬日到來。
這一天,是陳安五十歲大壽。
陳安曾為攝政王府長史,又在遼東管理後勤、辜州籌備勤王的兵馬,攝政王受禪他有從龍之功,殊榮自然無與倫比。他生辰當日天澤帝與皇后御駕下榻陳府,親自祝賀。
見面執手,藺泊舟輕拍陳安的手背,語氣有點兒感慨:“朕幼年初見你時,你不過二十多歲,風華正茂,現在居然也年近半百,滿頭白髮。”
陳安搖頭直笑,餘光裡,看見了讓藺泊舟一隻袖內牽著,小孩兒一樣跟在他身旁的俊秀公子孟歡。
少年讓藺泊舟護的很好,白白淨淨,眸子澄澈乾淨,整個人像飄在湖水上最柔軟雪白的羽毛,特別明亮。
“陳叔。”
陳安心中也生出感慨:“微臣剛認識陛下時,陛下也不過四歲,尚且童稚,如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竟也如此頂天立地了。”
“光陰過的真快。”
“對啊……”
安排孟歡休息,一代君臣說話,坐了一會兒,孟歡找了個藉口離開。
祝東正朝他吹口哨:“快來!”
孟歡打扮成貴公子模樣,和祝東從後門跑出陳府,這是他倆的秘密。
祝東邊跑邊嘀咕:“我表哥和洛千戶在畫舫喝酒,他倆近日總廝混在一起,兩個老光棍,歲數這麼大還不成親,每天就知道唱歌聽曲。實在太壞了,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難得出宮一次,孟歡振奮:“好!”
原以為在畫舫會看見兩個人喝酒聽琵琶,沒想到推開槅門,兩個人面前放著一張白紙,兩道身影面對而坐,氣氛其樂融融,卻是在喝酒賞詩。
起身行禮:“公子。”
祝東表情寫滿驚訝:“今天陳尚書壽辰,你倆不去吃飯,卻窩在這裡看詩詞?好雅興!”
孟歡貓貓點頭:“你倆是不是有貓膩!”
“什麼貓膩?”山行摺疊詩詞嘆了聲氣,“如今都是大忙人,我寫兩首詩沒人看,只有洛千戶願意看我幾首酸詩。怎麼,這也要管?”
他語氣酸溜溜,祝東連忙擺手:“我怎麼敢管?”
孟歡也搖頭:“我不管,我不管。”
山行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洛倦對孟歡還挺嚴肅:“公子,城中出行危險,末將還是送你回去吧。”
孟歡才不幹,端起酒杯淺嘗一口:“你們賞詩,我自己待會兒就是。”
出趟宮門不容易,總不能浪費。
山行沒再勸阻,示意隨從去陳安府中告知此事,坐下接著喝酒。
孟歡打了個酒嗝,紅著臉欣賞畫船外的風景。
這是京城最繁華熱鬧的河流,每到傍晚華燈初上,萬千燈火次第升起,周圍泛起絲竹管絃之音,大的畫舫中央,時常有舞姬跳舞,身姿曼妙。
“表哥,你這首詩寫的不太好,有故意賣弄文采之嫌,”祝東蹲長凳上,“洛千戶怎麼看?”
洛倦懷抱長刀倚窗,姿態很男人,簡單一個字:“好。”
山行找到了藉口責備祝東:“洛千戶一介武夫卻比你有詩才,小東,要用功讀書。”
“嘖嘖嘖。”祝東抱著腦袋點頭跟啄米似的。
他們喝酒還要划拳行酒令,氣氛高昂,孟歡本來並不想喝酒,但被帶動著參與到遊戲當中,連輸幾把後也不得不喝了幾杯。
畫舫內氣氛燥熱。
孟歡酒量不好,喝完雙手搭著畫船,涼風吹開頭髮露出飽滿的額頭,呼吸畫船間燈火和酒肉的味道。
歌聲靡靡舞姿曼曼,暖意驅散了冬夜的寒冷。
“咚咚咚。”
船舷響起腳步聲。
“嘖嘖嘖。公子一到,聖駕也到了。”
“是陛下嗎?”話音未落,骨節分明的長指挑開簾子,藺泊舟換了身錦衣,深色大氅,領口的狐裘下露出點兒交疊衣襟的流紋。他挨著孟歡坐下,探指一理他的頭髮。
聞到空氣中的酒香:“喝酒了?”
山行老媽子似的說:“行酒令,公子多輸了幾杯。”
藺泊舟眉梢一挑:“這是趁我沒在,又欺負他?”
山行忙說:“主子,你這句話實在太冤枉人了!”
誰不知道藺泊舟是出了名的護犢子?
和他們聊天愜意,孟歡忍不住嘻嘻笑了兩聲。
小隔間內生著暖爐,鍋裡熱酒溫著,蘿蔔燉羊肉瀰漫出汩汩的熱氣。藺泊舟去了狐裘指間挾起一隻新的酒杯:“灌他喝了多少?現在你們全得喝回去。”
“……”
山行連連嘆息,“無上帝寵,無上帝寵。”
在這群人當中,藺泊舟確實是有了老婆以後,可勁兒疼的。
孟歡被調笑,有點兒不好意思,躺下枕著藺泊舟的膝:“夫君,我困了,躺一會兒。”
“嗯,困了就休息。”
藺泊舟單手喝酒,另一隻手護在孟歡身側,動作仔細。
頭上鳴爆開繁複的煙花,絲竹管絃之樂達到鼎盛,隔間裡滿是歡聲笑語,熱氣燻得人心口暖洋洋。
孟歡眼中倒映著漫天煙花亮色。
此時風雪正盛,那時冰雪初融。
不知怎麼,孟歡想起了先前在辜州那天,他們收拾好行裝走到城門外,本來準備去打獵,但看見辛苦趕路的難民,又回到了城中。
那時候藺泊舟為國事奔波,沒空和他出去玩兒,但他當時也說過。
要帶他去最大的獵場打獵。
孟歡閉眼等藺泊舟和他們喝酒,天色晚紛紛起身。
“回陳安府。”
孟歡讓藺泊舟牽著,也坐上了馬車。
“夫君,記不記得答應過我一件事?”
馬車裡火爐燥熱,溫度怡人,藺泊舟手指解開孟歡頸口的衣襟免得他熱著,手卻被孟歡白皙的手牽住。
藺泊舟垂下眼睫:“嗯?”
孟歡眼巴巴的,身上繚繞出幾絲清甜的酒氣:“什麼時候帶我打獵?就算不打獵,去玩兒也行。”
藺泊舟記得這件事,他理好孟歡的衣裳,耐心詢問:“歡歡想去哪兒?”
孟歡認真想了一會兒,給出一個答案。
“你帶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不挑。”
孟歡並不是安定不下來的性格,想滿世界亂跑。
他只是想和藺泊舟有更多的回憶,經歷一次,就能好好放在心裡。
孟歡其實挺不喜歡出門,只是和藺泊舟在一起才會有期待。
似是瞭解了孟歡的訴求。
藺泊舟端坐馬車內,輕輕撫弄孟歡耳垂畔的烏髮,眉眼染著淡淡的的陰影。
他垂著眼,若有所思了一會兒。
“好, 為夫帶你去。”
*
天澤元年, 春。
天澤帝對前朝舊臣的屠殺從新年後開始。
吏部考功司核查官員績效,誤把一份官員送禮請走後門的信件夾進文書上提內閣,不慎被天澤帝看見。誅殺貪墨和治理朋黨的清朗運動就此興起,北鎮撫司大興詔獄,被牽連捕殺者達到萬餘人。
京城屍體焚燒不及,皇城一隅時時漂浮著屍臭味,而焚燒屍體的爐子日夜不停,直到深夜一半的天空也是血紅色。
孟歡並不知情內幕,只知道那段時間的宮闈內沒有人看到藺泊舟不渾身發抖,額流冷汗,軟膝乏力。
還有人把求活命的信遞到孟歡手裡,懇請中宮美言,留他們一條性命。
孟歡沒有參與這件事,將信紙都燒燬。
傍晚,藺泊舟照常回到中宮,桌上擺滿飯菜。
孟歡給他碗裡夾菜:“夫君,嚐嚐素茄子。”
藺泊舟笑著將東西都吃完。
天氣逐漸炎熱起來,藺泊舟上朝一天,身子被厚重的袞服束縛,時常燥汗,每天都會沐浴。
……
屋子裡,傳來低低斷續的聲音。
孟歡讓他大手捏著下頜,手腕抵著池子,那手的力氣幾乎將他固定住,動彈不得,只好承受身後一下一下混合著熱息的撞.擊。
藺泊舟這段時間總殺人,精神壓抑,可要去毒瘡就要挖肉,哪怕血淋淋,做千古一帝得踩著無盡的屍骨。
他沒地方釋放,床.事上變得在軍營時那般粗暴許多,孟歡只好哄著他。
那一天是深夜,藺泊舟猝然醒來,額頭染了點兒汗滴,似乎做了一個噩夢。他肩頸雪白的衣衫褪開,笑意帶了一點兒脆弱的涼意,漆黑雙目直視孟歡。
“歡歡,記不記得我們進宮那天,那攥著為夫腳踝的宿衛?為夫近日時常夢見他。”
孟歡意識從睏倦變得清醒:“記得。”
怎麼會不記得。
藺泊舟造反逼宮那天,忠誠於宣和帝的宿衛滿身鮮血,抓住藺泊舟的腳踝,用最後一口氣給藺泊舟施加最惡毒的詛咒。
“藺泊舟篡逆天道,不得好死,一定會下地獄。”
“地獄是什麼樣?”
藺泊舟的嘆息縹緲,只有在孟歡面前他才會露出內心一絲一毫的動搖,“……很黑嗎……有光嗎?”
孟歡怔了一下。
他探手捏上藺泊舟的下巴,撫摸他的臉。這段時間藺泊舟過於忙碌臉頰清減了些,眼下浮起幾縷紺青,氣性稍顯疏懶疲倦。
指間能撫摸到他清晰分明的下頜線,孟歡湊近安慰,貼著唇吻他:“夫君,不去想。”
什麼都不去想。
哪怕做惡人,也不去想結局。
孟歡聲音頓了頓,清晰地說出一字一句。
“如果下地獄,我和你一起。”
有片刻的寂靜。
藺泊舟彷彿輕輕顫了一下,在孟歡的掌心,手指逐漸攥緊,在黑夜中看著孟歡,那雙眼睛似乎想將他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的是,孟歡早已不畏懼地獄。
那一年的遼東風雪交加,天寒地凍,整個世界被茫茫白雪覆蓋,天地間沒有任何生靈,皮肉盡受苦寒和飢渴折磨。
只有孟歡牽著盲眼的藺泊舟,鞋子踩在冰雪中,一步一步,在雪地上蔓延出綿長的腳印。
孟歡感覺不到生路,只覺得前路漫漫,與地獄無異……
地獄,已經去過一次了,他並不怕。
黑暗的龍床陰影裡,孟歡眸子明亮,一字一頓:“我會一直牽著你,無論去什麼地方。”
*
天澤元年,夏。
裴希夷先去江南織造局籠絡豪紳富商人心,一年後,天澤帝御駕親自下江南,是為查看商路,探索富國開源之法。
準備了個月時間,將江南富庶的城鎮遊歷一遍。宴席上,青年帝王錦衣華服,與一群商賈鉅富言笑晏晏,杯兩盞淡酒,恩威並施地籠絡人心,親自商談生意。
前院歌舞昇平,後院則稍顯單調。孟歡蹲在罈子邊撥弄草木,百無聊賴。
“藺泊舟怎麼還不來啊……”
他話音剛落,一陣沉穩的腳步逼近:“等久了?”
孟歡站了起身。
藺泊舟換了一身白衣,髮間一支玉簪,高大的陰影垂落,衣裳穿得沒那麼華貴,以免被認出身份,可身姿依然矜貴出塵。
孟歡抿唇:“你和他們聊完了?”
藺泊舟牽上他的手,“聊完了。江南一行還有半月時間,為夫不會再見任何人,這半個月,只和歡歡一起四處遊玩。”
孟歡等的就是這句話:“我們現在就走!”
期待許久的遊玩終於提上日程。
蘇州風光與京城不同,小橋流水園林青蔥,錯落青石板綿延而上,潺潺流水旁是青磚白牆人家。兩人並肩行走,時不時吹來涼風,耳中響起女子們說話的吳儂軟語。
他倆乘了一隻烏篷船,船上備了黃酒,蒸蟹,蓮藕和一碟梅子。
“這是蘇州特產,味道極好。”
船伕聽他倆口音不同,問起:“二位是哪裡來的?”
孟歡:“京城。”
“天子腳下啊?天子好,天子在京城殺奸臣,為萬民謀富貴,據說京城富戶快殺了一半,真厲害!嘖嘖嘖……”
對方語氣雖然是稱讚,但後背卻起了層汗毛,恐懼地縮了縮脖子。
“……”
孟歡一時有點兒沉默,現在正是藺泊舟清算前朝舊臣最迅猛時,流言傳遍全國人人談論,聽見並不稀奇。
孟歡側頭,藺泊舟垂眸,沒有說話。
船撐到湖中,船伕往臉上蓋了張荷葉睡覺,周圍安靜,和孟歡對上視線,藺泊舟若無其事道:“為夫如今真是惡名遠揚了。”
他語氣平淡,孟歡倒是想起一件事。
兩年前,他剛穿書腦子空空,只記得藺泊舟誅殺數萬人的劇情,和這些聽到流言的百姓一樣,對藺泊舟恐懼坐立不安,只想離他越遠越好。
不過後來相識相知,再同生死共患難,從恐懼變成彼此再也無法分離,期間經歷了好多事情。
兩年了,終於,孟歡不再是那個疏遠的旁觀者。
他真的和藺泊舟站在一起,手牽著手,背對萬人。
淅淅瀝瀝的綿綿細雨落了下來,藺泊舟從旁邊撿起一把油紙傘,撐在兩人的頭頂。
“怎麼突然下雨了啊?”孟歡連忙往蓬戶下跑,順手將擱船頭的螃蟹、蓮藕端進蓬下,踩得船艙一搖一晃,他嚇出了一腦門的熱汗,眸子清亮,望向藺泊舟喉頭呼出溫熱的氣息。
腳步戛然停下——孟歡望見了湖面朦朧的煙雨,籠罩著山川河流,清淡溫婉,風景美到讓他呼吸微微一窒。
“下雨了。”藺泊舟將油紙傘傾到他頭上。
他倆肩並著肩,負手站立。
“那就一起,看看雨。”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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