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山夢 作品

第五百三十三章 版面

“龐大人的銀子得來也是不易的,你當是天上掉下來的,那都是譚爺這般墩堡一分一釐辛苦得來的,你以為能被你那麼容易掙了去,姓羅的,譚爺我告訴你說,混天下做生意的,沒一個像你這般做生意,這一趟我們安慶營是賣命打仗,把你家徐州保了,把你家山東保了,你跟著一路賣高價糧不說,還收月息二錢的利錢,你那臉皮怎麼長的,好意思收咱們安慶營這許多利錢。”

距離中軍不遠的另一處宅院,這裡是安慶營鎮撫隊的駐地,後進的廂房中,譚癩子正對著面前的船埠頭怒目而視,滿臉的憤慨之色。

船埠頭搖著頭,“譚兄弟你這話就不地道了,啥叫保我家徐州,那都是皇上家的。安慶營打仗歸打仗,勝了也是龐將軍升官,怎地成保我家山東了,月息二錢是龐大人定下的,你當是尋常地方借貸,那可是銅城驛,韃子圍著的時候!”

譚癩子猛地一揮手,“不管你怎說,你本就賺老了銀子,現下還找譚爺我說什麼退貼票,退啥貼票,怎生說得出口!”

“譚癩子你說退什麼貼票,在初家圈時給騎兵供糧,咱兩定的後邊山東供應五百石,議好價了你說加二兩,咱們一人一兩,我羅某最是個信人,當即便先給二百兩貼票給你,說回來立字據,那你轉頭就被抓了,兄弟我可是個講究人,還給你燒紙來著,你收到沒……呸,呸,沒收到好,譚兄弟你回來我可高興,但這賬還是要算明白的,後邊一路退到銅城驛,輜重司非跟我重新談的價,每石就少了四兩,本就是虧著的,沒道理你不退我這二百兩。”

“你要這麼算,那我先問你魏家灣老街口交割那一筆,我們分明是議定的一百五十石,韃子攻來前你只運到五十石,為啥跟輜重司按一百五十結清的?”

船埠頭一呆,“你怎生知道?”

“譚爺我後來又到魏家灣,雖是韃子取了那些糧,那譚爺也是粗粗點過數的,你以為能瞞騙譚爺,龐大人大度,只要交貨的都算安慶營的,但總還是要運到才算。輜重司那邊的賬目也都交譚爺過目,沒有譚爺首肯,他們那賬能做平沒有,龐將軍為啥叫老子來管這事,就是譚爺這一身正氣,還有一身的本事,你要跟我算那二百兩,先把這一百五十石說清楚。”

“譚兄弟這樣,這兩百兩我們不說了,我們還是算初家圈那一筆……”

“怎生不說,魏家灣的米是六兩一石,那可是九百兩,你要譚爺不說,先補我七百來,不然咱們就說清楚。”

船埠頭臉色通紅,往後退了兩步突然一指譚癩子,“那許多韃子進魏家灣,憑啥就還是你尋到糧,你說是不是你帶韃子去尋的,那幾十萬的韃子,怎生就正好被你得了,你跟我說清楚。”

譚癩子呆了一下,往左右看看道,“羅兄弟這樣,這一百五十石咱們不說了。”

船埠頭氣勢洶洶,“怎生不說,我賺點銀子還是該當的,老子在銅城驛被韃子圍城,我可沒像你被韃子抓了去,那韃子衝上城頭,老子提了一杆長槍,用的是祖上傳下的羅家槍,十來個韃子都挑下去一個不剩,才救下一城人的性命來,我賺你點銀子怎地,那都是該當的,那二百兩退來!”

“羅兄弟,這等騙人的話就不要跟譚爺我說了,譚爺是親手殺過十一個流寇的,真的假的一聽就明白,這次要不是韃子來了幾萬人,譚爺我豈能被他們困住。這些閒話不提,咱們說遠哨供的糧,你說遠哨沒帶稱,正好分開供糧,譚爺我想著遠哨單獨在一路便同意了,你第一天就短少三成,咱們從徐州出來一筆一筆算……”

“譚兄弟這樣,前面的咱們都不說了,那兩百貼票你返我一百,咱哥倆還是好兄弟。”

“譚爺我說了沒貼票,一張都沒有。”譚癩子偏頭往外面看了片刻,轉頭過來,“你勿要再叫嚷,被輜重司的人聽了去,以後都防著你,你也沒得個好。你先別說兩百了,譚爺也不說不還,便算欠你一百,等譚爺我再主理糧草了便返你。”

“譚兄弟啊,你沒聽輜重司的兵爺說麼,其他逃回來的問過話,雖不能回營伍,但都放出去了,隨著輜重隊行走,就你啊,你啊……這個文書隊不簽字,你回不了墩堡,還得鎮撫看押著,這意思啊,你的墩長都沒了,還管供糧呢。”

譚癩子聽完呆了片刻,突然怒道,“那是他吳達財害老子,當初在墩堡老子知道他窩囊樣,他一個訓導不管事,連墩戶被抓了他都不敢去救,譚爺我看不過眼,自己去把人救了,回來忍不住數說他幾句,他就記恨在心了,這就是個小人!他一個副的文書官,龐大人看重我譚爺的,他吳瘸子惹得起我麼。”

船埠頭把手在面前連揮,“譚兄弟,你給哥哥句實在話,你的貼票到底還在不在?你跟鎮撫隊說用貼票燒了韃子糧草,貼票捨得用來燒的?你這般二百兩都要賴掉的人用貼票燒糧草,不說文書官不信,哥哥我都不信。”

譚癩子憂鬱的眼神轉向帳篷頂,眼眶微微一紅,“你愛信不信,反正我燒了韃子營盤,救了那許多人出來,貼票左右燒沒了,你非要我給也是沒有,權當作了一回過路財神,反正也沒人知道了。”

……

“劉總編,這一篇是去年十二月文書隊從徐州傳過來的,關於一個墩長買賣貼票的稿子,傳來時要求儘快登載,讓人知曉貼票的流通方便,已經推遲了幾次刊發,眼下韃子出關,龐大人他們快要回來了,實在不能再延了。”

南京城江南時報社內,一名四十多歲的書手站在屋中,對桌案後的劉慎思說完,又抬眼看了看他。

劉慎思把手中的稿件放下,看著書手道,“時報是龐大人與復社合辦,江南時報廣發大江沿線,有教化天下之責的,這稿子裡面寫的墩長純是投機取巧,他就不是個好人,靠著這等坑蒙拐騙賺取四百多兩,騙人貼票便罷了,還要登載到江南時報上,別人以為安慶營都是這般坑蒙拐騙之徒,讓天下人看了是何等觀感!”

“這稿件上是寫得生硬些,看起來這堡長殊為可恨,傳信回來的說稿件是文書隊編寫的,許是那文書官只是識字。”書手埋頭等了片刻道,“確實有欠妥當,但說是龐大人親自叮囑的必須要登載上去,若是這文字有些不妥,小人潤色一下,趕在龐大人回南京前見報的好。”

劉慎思右臉上抽動了兩下,又把稿件拿起看了片刻,突然一把揉了怒道,“去排,都登載上去。”

書手停了一下小心的道,“那小人就安排在本期第二版,跟徐州銀莊開張的稿子放在一起,這樣萬一龐大人問起為何久未登載,就可以說是等徐州銀莊開張。還有就是當年流寇屠和州後,大江銀莊尋到先生交還存銀的稿子,銀莊那位姓周的女管事要求再登載一次,以幫助貼票發行,小人也準備排在第二版。”

劉慎思臉色陰沉,過了好半晌終於道,“登載什麼既是各家都指定了,你就不必問我這個總編,只說定在哪個版面就是。”

“這……這些是避不開的,總還是先生拿主意。”書手吞了一口口水接著道,“這期的頭版全版都用來登載龐大人手刃嶽託,目前排版還差插畫,前天那插畫說的是把嶽託畫得太高大,還得重新來刻,明天當能完成;還有第三版原來的時文版面改作最新帶回來的英烈傳,第四版登一半時文一半誌異神怪。”

劉慎思冷冷的道,“馬上就要鄉試,本期的時文都是吳應箕精挑細選,或許就有中了考題的,還有二張和虞山先生這等文首寫的,無數士子都等著看,你得知道這報紙是給識字的人看的,你把時文縮減那麼多作甚,不怕士子罵咱們嗎。”

“那……可版面只剩這些,若是時文不動,便只能把誌異神怪小說都取消了,但所有志怪小說都是連載的,沿江各處茶樓都在等著講評書,特別是這一期的神怪小說裡面也加了銀幣的廣告,銀莊劉掌櫃說以後都要加,若是縮減了又怕得罪劉掌櫃……”

“那獅駝嶺上的妖怪做買賣都用大江銀莊的銀幣了,他還想怎樣,排版是我這個總編說了算,不怕得罪他,第三版還登時文,,英烈傳又不急迫,可以分成幾期排版,本期把第四版分一半登載英烈傳,剩下能排多少神怪就排多少,鄉試後版面夠了再補上,就按這樣定版。”

書手還要再說,劉慎思不耐煩的朝他揮揮手,書手收拾起稿件退了出去。

門口的親隨探頭進來道,“劉先生,復社的周鑣先生來了,已經等了一會。”

劉慎思往後倒在椅背上,嘆口氣道,“請他們進來。”

他說罷站起身迎出門外,片刻後周鑣到了門前,這個周鑣是金壇人,家中書香門第根基深厚,伯父周應秋在天啟年間當到了吏部尚書,叔父周維持也當到御史,但周鑣早早跟這兩人劃清界限,反倒得了不錯的名聲,他崇禎元年就中了進士,之後得罪人被免職,但在復社中很有地位,和同在復社的周鍾是從兄弟。

劉慎思也是復社社友,對周鑣這個大佬很客氣的見禮,招呼他分主客坐了。

親隨看茶後帶上門,周鑣才對劉慎思道,“上次跟竹聲說的事,可有確信了?”

劉慎思咳嗽一聲道,“不瞞周先生說,版面最近都十分緊張,這一點次尾(吳應箕)是知道的,本期連時文都差點縮減版面,還是在下力爭才得以保下,下一期還要增加工坊的商貨廣告,三版四版各佔去兩成版面,安慶那邊要登載的都要順延兩期,恐怕騰不出版面來給先生,確實在下都做不得主……”

周鑣擠出點笑容道,“竹聲既擔總編之責,排版自然一言而決,再說此文本身,是因閹黨嘯聚南都圖謀以邊才復起,以致南都之內烏煙瘴氣,我等復社士子聲氣想通,乘此鄉試之際共擊之,乃是匡扶正氣之舉,眼下雖尚未張貼,署名者上百,聲勢已令阮閹驚懼不已,但若僅城內張貼公揭,畢竟只有南都知曉,能刊發在時報之上,頓時廣佈沿江數省,天下無人不知,阮閹避無可避,必再無顏糾眾結社危害民間,如此方能起正本清源之效。”(注1)

劉慎思為難的道,“這,劉某也不瞞先生,阮大鋮與在下的東傢俬交甚密,此文既攻阮大鋮,時報是不宜登載的。”

周鑣等了片刻才不慌不忙的道,“劉先生是報社總編,也是復社社友,這幾年掌管時報,才華眾所周知,時報廣發大江,都賴先生操勞。”

劉慎思忙道,“不敢當先生稱呼。”

周鑣擺擺手,“但劉先生自個的前程也是要顧慮的,聽聞竹聲還是秀才,這次也要參加南直鄉試……”

聽到這裡,劉慎思不由自主的坐直身體,周鑣平靜的道,“南直鄉試,總有人說復社舉薦是徇私,但某要說,為國薦才徇私就徇私了,無論公薦私薦,總歸是有用的。”

劉慎思盯著地面,眼神不停的轉動。

周鑣的聲音在旁邊繼續道,“時報雖是操持輿論,但我等讀書作學,總還是要圖個正經前程的,總不能一輩子甘於這武人東家之下,功名才是讀書人的正途。”

劉慎思眯眯眼睛,緩緩抬頭看向周鑣。

……

注1:《留都防亂公揭》倡議於崇禎十一年六月,十二月成稿,之後開始串聯簽名,崇禎十二年鄉試前後,復社眾人乘著阮大鋮在南京,於桃葉渡河房會盟後正式發佈公揭,吳應箕和陳貞慧是主要撰稿人,背後推動者眾說紛紜,提到較多的就是周鑣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