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娘 作品

第20章 第二十章

    “上差當前, 你敢瀆職?”

    “下官斗膽,敢問這是殿下您的意思還是太子殿下的均令?”

    “放肆!難道沒有上差均令,你就不用查案了?”

    “回殿下, 並非下官瀆職, 而是八十七人的口供並未全部審問完。貿然鞭笞,說不定裡頭混著幾個誤抓的,豈不是讓下官屈打成招了?這光有口供也不能匆忙定案, 還得讓底下人去查此人的左鄰右舍、親戚, 確定沒撒謊,再把卷宗往上面交, 讓知府大人審核一遍,完了才能結案。一套流程走下來, 少說得耗費個把月。”

    趙白魚趕忙又辯解:“不是下官偷懶, 是衙門事多人少, 又是處理各縣衙門送來的卷宗,又要維持京都裡的治安, 還有例行巡邏,火災滅火……實在是人手緊缺!”

    “推三阻四!缺人了不會多招人?”

    “沒錢。”

    “你!”

    “不過眼下有七個人已經查實罪名,聚賭、闖夜禁, 證據確鑿, 現在就能罰!八十鞭, 一鞭不能少!打死了再掛到衙門門口昭示世人, 看誰還敢知法犯法!”趙白魚轉身, 指向李棟等七人:“殿下, 就是他們!”

    李棟七人見狀, 嚇得立刻跪地求饒:“殿下, 殿下, 饒命啊殿下,求殿下救救小的們!小的是為殿下辦差——”

    “住口!”五皇子怒喝。

    趙白魚涼涼說:“說來還是殿下幫忙,下官才省了趟跑他們家取證的功夫。還有李棟,不打自招,攀扯出其他翫忽職守的同夥,也算立了點功勞,不如少打二十鞭?”

    李棟一聽,連忙磕頭:“謝謝趙大人,趙大人寬宏海量,饒了小的!”

    其他人對他怒目而視:“李棟你個小人,分明是你收買獄卒讓獄卒打你,還讓我們幫忙陷害趙大人!現在你靠出賣我們減了二十鞭?我打死你個龜孫!”

    幾個人撲上去抓住李棟,有一個渾身長膘的八尺大漢直接坐李棟屁股,後者嗷一聲慘叫,直到衙役過來把人都分開,場面才冷靜下來。

    趙白魚上前兩步,表情嚴肅:“太子殿下,五殿下,小郡王,還有這位副官大人應該都聽到了,李棟自導自演汙衊下官,還令家人到御史臺、到陛下跟前參了下官。如果不是殿下和小郡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下官就是跳進護城河也洗不清滿身冤屈,求殿下為下官做主!”

    最後一句尤其大聲。

    在場人都安靜了,唯獨被漏掉名字的趙三郎在那一瞬間詭異地產生不平衡,又在趙白魚的喊冤聲中想起剛才不分青紅皂白地斥責他,頓時陷入極為尷尬的境地。

    太子看向五皇子,後者訕訕低頭,有點想甩開這事兒不管了的意思。

    太子清清嗓子說道:“按大景律,汙衊、誹謗他人者,以汙衊之罪反坐。因是汙衊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每人杖打六十。諫官、御史雖失實但不加罪。此案已了,無事退堂——”

    ‘哐’一聲冷不丁炸起,嚇了眾人一跳也將他們的目光都吸引過去,卻見是霍驚堂掰斷椅子扶手並將那截木頭隨手扔出去,落在地面發出的聲響。

    霍驚堂自言自語:“不禁敲,果然是個清水衙門,連座椅都被蟲蟻咬穿,回頭跟陛下說說,別讓堂堂一個京都府混得跟西北小縣城的衙門一樣清貧。”

    回頭跟陛下說京都府衙門?不得把今天這事兒捅出去?

    這七人都在戶部底下做事,跟五皇子關係匪淺,一捅出來還得了?

    太子迅速拍下驚堂木說道:“還有聚眾賭博、闖夜禁等罪行,數罪併罰,當庭打死!”

    趙白魚猛地抬頭,瞳孔緊縮,身後七人跪地磕頭求饒,被捂住嘴拖到外面行刑,破空聲裡混合著慘叫,從淒厲到逐漸沒聲兒,一次次進來報人犯被活活打死,而堂內眾人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連為趙白魚撐腰的霍驚堂也表現無動於衷,最膽小怕事的紀知府一臉淡然。

    趙白魚動了動嘴唇,想說其實他們罪不至死,他沒想讓那七人償命,轉念一想,又悲哀地意識到李棟汙衊的目的是想置他於死地。

    太子走下公堂桌,來到趙白魚面前說:“案子了了,你還繼續當你的少尹。我看你這兩年政績不錯,在位也算兢兢業業,回頭把你往上提一提,去刑部,還到我底下來辦差。”

    趙白魚:“謝殿下恩典。”

    太子點點頭,轉身面對霍驚堂:“子鵷說的沒錯,衙門的確是清貧了點,孤回頭跟戶部說說,調撥一筆銀子下來修繕修繕。”

    霍驚堂把佛珠纏到手腕上,起身伸著懶腰說:“剩下的八十人還審不審?”他看向五皇子問:“要不要留下個皇子均令,令他趙白魚幾天之內審出結果?”

    五皇子一喜:“可以!”

    太子皺眉:“五弟!”

    “二哥,您都誇他政績卓越了,我這不是給他個調去刑部的立功機會嗎?”五皇子指使趙白魚:“我讓戶部撥給你五萬兩銀子,你用它來修繕衙門,招收人手,七天內審出結果!七天後,本殿下親自來觀刑。”

    趙白魚面無波瀾地應下,內心浮出一絲怒氣,為了私人恩怨拿平頭百姓的性命當槍使,脾氣再好也禁不住這麼造。

    太子面色和緩,招呼五皇子走了。

    趙三郎落在後面,不太認同五皇子咄咄逼人的態度,低聲跟趙白魚說:“五皇子只是想讓你吃個悶虧,我去求情,之後你再好好賠個罪,這事就算過了。”

    趙白魚:“謝了。不用。”

    “你!”趙三郎見趙白魚目光冰冷,既惱怒又心虛:“好心當驢肝肺,你要不是趙家人,誰管你?”

    趙白魚疑惑:“你們當過我是你兄弟嗎?”

    “我——”趙三郎語噎,悻悻走了。

    霍驚堂悄無聲息來到趙白魚的身側,趙白魚嚇了一跳,發現紀知府和副官都不在,公堂內只剩下他和霍驚堂。

    趙白魚向後退兩步,拱手問安,但霍驚堂沒回應,琉璃眼直勾勾地看他,讓他莫名產生一種被慈悲淡漠的菩薩盯視的悚然感。

    霍驚堂:“你不害怕,也不開心,似乎有點生氣了。”

    趙白魚抬眼:“沒有。”

    霍驚堂詢問:“是因為剛才被打死的七個人還是擔心七天後沒法交代?”

    趙白魚皺眉,沉默幾秒還是悶聲說道:“我就是拼著丟官的風險也會保住下官治下的百姓。”

    霍驚堂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很快止住,沉吟片刻說道:“七天應該足夠那些大臣商量是否取消夜禁的結果,據我對陛下的瞭解,應該是傾向於開放夜市的。何況那份提案確實寫得不錯,詳實夜市開放的缺陷和補足,各方面也都考量到位,沒多少人會反對。”

    “就是說還會有人反對?”

    “宵禁自古有之,開放夜市是千年未有之壯舉,火災、治安等方面是小問題,趁機結黨聚群,尋釁滋事,無端擾民,危害國家安全才是大問題。大景鄰國對這塊肥沃的土地虎視眈眈,邊境時不時兵戈相見,一旦開放夜市,必定有人混進京都,危害天子。所以我估計會有人借這理由極力阻止陛下開放宵禁。”

    趙白魚若有所思:“您說……能不能借這樁案子推動宵禁開放?”

    霍驚堂眼瞳動了下,示意他說下去。

    趙白魚:“我希望五皇子能到御前參我一本。”

    霍驚堂思索稍許,頷首:“行。”言罷頓了頓,脫下佛珠繞到趙白魚手腕說:“高僧開過光的,能辟邪,禁一切妖鬼災厄近身。”

    說完就走了。

    趙白魚愣愣地看著被盤出包漿的佛珠,心裡浮現一個念頭,霍驚堂該不會以為他是害怕打死的七個人的冤魂半夜找他索命吧?

    等等,他剛才為何那麼自如地說出提案的事?

    是因為提案由紀知府提交,所以認為身為知府下屬的他應該知道提案?

    ***

    七天後,審問出結果,一共八十人被判鞭笞八十,五皇子親自前來觀刑,當然只在公堂之內遠遠看個大概。

    公堂之外,百姓被人犯家人的哭聲吸引,自發圍過來觀看,起初還能指指點點地說笑,之後見一具具蓋著白布的屍體被抬出,心內五感交雜,看向京都府衙門的目光裡充滿恐懼。

    死了三十七人,血水氤氳白布,流聚地面的窪坑裡,在哭天搶地的喊冤聲中被襯得世道天地無光。

    五皇子觀完刑,拍了拍趙白魚的肩膀說:“夠聽話。”

    趙白魚:“殿下承諾提攜下官去刑部,那下官什麼時候去刑部報道?”

    五皇子哈哈大笑,笑趙白魚原來也逃不過想升官的俗人之慾:“等消息。”說完就走了。

    趙白魚目送五皇子的背影,收起表情,目光清冷,左右衙役過來問:“大人,有大批死者家屬堵在衙門外,要不要派人趕走?”

    “不用。”趙白魚:“讓他們哭!有多大,鬧多大!”

    左右衙役不明所以,但不敢違抗命令,放任死者家屬在衙門外日夜嚎哭,情緒激動時甚至毆打官差,按律應該羈押,但被趙白魚阻止了。

    京都府衙門是京畿門面,是皇朝公正法治的代表之一。衙門口平時肅正寂靜,這會兒哭聲震天,自然引起御史臺注意。

    御史臺上回參錯趙白魚便留意起此人,且受五皇子示意就在早朝上再次參趙白魚:“三十七人被當堂鞭笞而亡,衙門外攜老的攜老、拖兒帶女的拖兒帶女,親眼目睹至親被活活打死,如五內俱焚,悲慟欲絕,鬼哭神嚎,霧慘雲昏,天地無光!這三十七人都是平頭百姓,是一家之主,少了這根頂樑柱,家裡老人幼兒靠誰來養?死的只是三十七人嗎?還有無以為繼的妻兒、老父老母,死的何止百人!陛下仁民愛物,朝官愛民如子,但我們治下百姓卻在眼皮底下受酷吏折磨!陛下!前朝酷吏殘忍酷烈,泯滅天良,殘殺無辜,造成數十樁牽連上千人的大冤獄,手掌生殺大權助長酷吏謀反之心。重用酷吏、放任酷吏,正是前朝衰落的開始。”

    有朝官出列奏稟:“趙白魚當堂打死三十七人,手段酷烈,心性殘忍,雖不能比前朝酷吏但有前朝酷吏的影子。何況京都府衙門是京畿門面,更應該維持公正法治形象的同時,表現出我朝仁愛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