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娘 作品

第九十章(小郎君親緣淺薄多災多難...)

    趙三郎低頭說:“十幾年的親情不作假,十幾年的呵護縱容也不作假,不管是趕走你,還是放棄你,我都會難過、會不捨,但是趙鈺錚,這本來就對五郎不公平。我對你付出一分不捨、難過,就是對五郎多一分的傷害,多一分的不公平。”

    他心臟揪緊,難受得要命。

    “已經虧欠了五郎,還想因著過去十幾年的親情兩手抓、兩個人都不放棄,那該怎麼還過去十幾年的虧欠?誰去彌補過去備受苛待的趙白魚?誰對他說對不起啊?更何況,為了你,為了曾經無法報復昌平的那份恨意,我們,”趙三郎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我們把怨恨轉嫁到五郎身上,我們毫無顧忌的,甚至是發洩式的,苛待他,要怎麼才能毫無羞恥地留下你,怎麼問心無愧地面對他?”

    “呵,哈哈,哈哈哈……說得好聽!”趙鈺錚忽然捧腹大笑:“想彌補?想求趙白魚的原諒?可你們忘了你們怕我難過,不允許趙白魚去科考,斷了他的仕途之路,還為了我,李代桃僵,強逼趙白魚嫁進臨安郡王府。狀元之才,肱骨重臣,黎民百姓的青天——都叫你們給毀了!你們,是你們親手逼你們最疼愛、最虧欠的小兒郎!嫁人為妻!!去給一個當時聲名暴虐的男人當妻子!!!”

    “噗!”趙伯雍悲怒交加,硬生生嘔出一大口血來。

    趙長風和趙三郎連忙上前喊了聲“爹”,被趙伯雍抬手揮退。

    “你沒說錯。是我造孽,都是我造的孽。”趙伯雍每說一句便肯定地點頭,哆嗦著手擦掉唇邊的血。“是肝膽欲裂還是碎心萬段,我會承擔,我活該受著,但是該報的仇,我會追究到底。趙鈺錚,你欠了我趙家小兒郎多少,你就給我百倍千倍的還回來。”

    他用最輕的聲音說出最殘忍的話。

    “你怕你擁有的一切都被搶走,你怕五郎這二十年來的苛待落到你的頭上,可這些東西根本就不屬於你。我虧欠五郎的,我要還,你虧欠五郎的,也要還!”

    發洩過爽快過了的趙鈺錚終於後怕,瞪著趙伯雍問:“你想對我做什麼?”

    “你會眼睜睜地看著屬於你的、不屬於你的東西,你珍惜的,或者不珍惜的東西,都將一件一件被拿走。”趙伯雍像是看死物一樣的目光看趙鈺錚,一字一句說道:“先從父母兄長的偏愛開始,到你擁有的特權,你的住所,你的華服玉冠,你的奴婢……最後是你的身份、名字,你出人頭地的機會,包括你做人的尊嚴,你的存在,包括你求生或求死的權利——”

    趙鈺錚全身顫抖,不寒而慄。

    “屆時你就會明白,生不如死,卻求死不能,是什麼滋味。”

    趙伯雍敲擊桌面兩下,便有暗衛出現。

    “帶下去,關進柴房,日夜看守,確保他能活著就行。”

    暗衛聽令,拖下掙扎個不停的趙鈺錚,捂住他怒罵的嘴,將他關進柴房,從衣食住行四個最基礎也最不可或缺的方面開始一點點剝奪。

    趙鈺錚被帶下去,偌大的前廳一下子安靜得可怕。

    趙伯雍撐著桌面艱難地起身,從來挺直如青松的背此時佝僂著,顯露出衰老之態,想開口叮囑趙長風和趙三郎幾句,但是發現無話可說,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

    趙三郎盯著手掌,回想起五郎出生那晚。

    那個時候爹還在外面辦差,二哥帶人守住院門,防止公主那邊作亂,大哥則行著夜路跑去找爹,只留他一個人在產房外面。

    他蹲在長廊鳴,擋住房裡淒厲的慘叫,怕得瑟瑟發抖,直到一聲嬰兒啼哭劃破夜空,震耳欲聾的雷電戛然而止,而大雨滂沱,沒了可怕的慘叫,也很快便沒了啼哭聲。

    趙三郎到現在都想不通明明嬰兒啼哭聲那麼微弱,為何偏能從雷鳴聲中辨別出來?

    記得他鼓起勇氣偷偷溜進屋裡,瞧見還在肚子裡便有了小鱗奴這一小名的嬰兒,小小個的,氣息微弱,艱難地張開口鼻呼吸著,躺在放置於外間的坐床,沒人顧得上他,寥寥三四人聚在裡間奔走。

    虛歲有四的小小的趙家三郎扒著坐床的圍欄看那小貓兒似的小鱗奴,伸出胖胖的手指戳了一下小鱗奴的臉頰,聽到他發出微弱的呼嚕聲,用力地捏緊小拳頭,臉皺巴巴紅彤彤。

    明明很醜,愣是看出幾分可愛。

    他踮起腳尖,本來想抱一抱小小隻的五郎,但裡間突然傳出劇烈的動靜,間或夾雜幾句‘血崩’、‘產婦中毒’和‘將死之兆’等話,語氣十分驚慌,嚇得他趕緊衝進裡間,拋下了外間的小鱗奴。

    現在想來,大約便是在那個極其短暫的時間段裡調換了他們真正的小鱗奴。

    就那麼短的時間,可能沒有一刻鐘。

    “我……原來我見過剛出生時的五郎的。”

    趙長風轉身看向趙三郎。

    趙三郎抬頭,茫然無措,眼眶通紅地說:“大哥,原來我見過的,可是那個時候我為什麼要拋下五郎?”

    “他敲登聞鼓救恩師,我說他譁眾取寵。他一再親近我們,我說他包藏禍心。我們嫌他愛出風頭,他便藏拙,他藏了拙,我們又嫌他蠢笨……我都說了什麼?都做了什麼?”趙三郎語帶哭腔,巴掌一個接一個地扇在自己臉上,很快滲血的嘴角說明他沒手下留情。

    最後抬起手臂捂住眼睛,趙三郎抑制不住地痛哭。

    “我要怎麼做,才能還完我們所虧欠五郎的債?怎麼彌補……”

    再怎麼彌補都沒辦法償還這二十年的虧欠,不是寫錯字練錯刀法重新改正過來就好,而是沒有辦法回到過去的時光去修正一件件虧欠五郎的錯誤,沒有辦法去對滯留於二十年時光裡的那個趙白魚說對不起,才更令人絕望。

    ***

    書房裡的趙伯雍一遍遍摩挲著趙白魚獻上朝廷的良策,甚至不是他的字,只是謄抄的摺子罷了。

    縱觀整個趙府,他竟找不到一樣屬於趙白魚的東西。

    他連睹物悔過的機會都沒有。

    他睜大眼睛去看摺子,一個字一個字仔仔細細地看著,視線一遍遍模糊,便擦乾了淚再看,一次次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小兒郎有多麼出色,那是他最出色的孩子,卻受他打壓,在那京都府衙門做個小小差使,上下受氣,備嘗辛苦,即便如此還是能憑一己之力名動天下,無論遭受多少不堪都能保持其高節,始終傲骨不屈。

    ……

    “你聽話,乖乖替五郎擋了這劫,保你不死。”

    “少學你生母的尖酸刻薄!”

    “你是什麼?下九流的東西嗎!”

    ……

    過去對趙白魚的偏見,不假思索地斥責,毫無道理地蓋章他心思蠢毒等等惡事,如今不斷迴響,不斷刺著趙伯雍的皮囊、血肉、心臟和骨頭,無一處不在痛。

    因他的緣故才讓趙家的小兒郎剛出生便備受苦楚,身體孱弱,朝不保夕,活在隨時都會失去小兒郎的恐懼中,便想著縱容他、寵溺他,他趙家的小兒郎本就該千嬌萬寵、金尊玉貴的長大,不能輸給任何一個王孫公子,他想著趙家的小兒郎是從昌平的戕害下僥倖活下來,是九死一生,已是命途多舛,為什麼不能讓他極盡尊榮、肆意享受人世間的一切?

    他總想著,趙家的小兒郎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不能得到?

    小鱗奴還在九娘肚子裡的時候,便有一個相士來討飯,他給了銀子將人打發走,那相士為了報恩便說要幫一個人看相。

    他隨手指著大腹便便的妻子說,便替我即將出世的小兒郎避一避災禍吧。

    那相士看了許久,一臉凝重,連連搖頭,道是小郎君親緣淺薄,多災多難,命途多舛。

    他便想著,能有多坎坷?

    侯服玉食地養,千嬌百溺地寵,能有多坎坷?

    而今他終於明白,便也是萬箭穿心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