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六十五章
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有些過於近了。</p>
那層外衫籠在頭頂,讓他連後退都做不到分毫,屬於夏夜的熱氣在狹窄空間裡慢慢堆積,把少年人白淨的耳垂染成薄紅。</p>
他本來最擅長忍耐,如今卻覺得心下燥熱非常,喉頭微動,輕輕搖頭:“或許是受周遭魔氣影響……並無大礙。”</p>
“魔氣?”</p>
寧寧聞言環顧身旁,果然見到薄霧一樣血紅色的氣息。它們似乎被雨水沉沉下壓,盡數堆積在低處,看上去比平日更濃幾分,像是散開的血花。</p>
“這秘境裡怨氣深重,魔氣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消失。”</p>
她說著想到什麼,正色望向裴寂:“對了,秘境裡的魔族都如何了?”</p>
“你睡著的時候,我們去了瀑布旁。”</p>
他知無不答,緩聲應道:“魔族修士在大戰中靈力受損,識海與經脈至今未能痊癒,因而無法承受此地濃郁的煞氣。我們趕到那裡時,已有不少陷入昏迷,如今全部被關押在村落裡,想必時日無多。”</p>
魔修們居然會被同族死後留下的魔氣重傷,這應該算是某種程度的作繭自縛。</p>
寧寧安靜聽他說完,輕輕把身子往後面的牆上一靠,微仰著頭道:“魔族……裴寂,你怎麼看他們?”</p>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身旁黑衣少年的目光愈發陰戾幾分。</p>
裴寂答得很快,近乎於沒有任何猶豫,語氣冷得像冰:“窮兇極惡,罪不容誅。”</p>
這是一件非常諷刺的事情。</p>
自從拜入師門,他了解到許許多多仙魔大戰時候的往事。無論是鵝城事變,還是如今靈狐一脈險些滅族,魔修從來都與殺戮、暴虐與死亡聯繫在一起,令人難以自制地感到厭煩和噁心。</p>
然而可笑的是,他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魔族後裔,打從生下來便沾染了汙穢與暴戾的血脈。也難怪曾經的外門弟子會成群結隊找他麻煩,這樣卑劣的血統,哪裡有什麼辯駁的理由。</p>
就像兒時孃親把他關在地窖裡打罵時說的那樣,生來就是不乾不淨,不人不鬼,真夠噁心。</p>
裴寂並未收斂神情裡的自厭與自嘲,扭頭看向灰塵遍佈的牆角。在悶雷和暴雨的雙重夾擊裡,他聽見寧寧的聲音。</p>
她的語氣居然稱得上是“輕快”,在開口前甚至短促地笑了聲,像是被夜風搖動的清脆鈴鐺花響:“哪有這麼可怕?”</p>
裴寂一愣。</p>
“雖然的確有很多魔修犯下過罄竹難書的罪行,但除此之外,魔族也有不那麼可怕的一面啊。”</p>
寧寧的目光很認真,一本正經地說:“比如琴娘,情願付出一切,只為保全喬顏這個非親非故小女孩的性命;又比如祁寒,明明只要自行破開水鏡陣法,就不會被我們抓到任何把柄,卻為了保住同族的性命苦苦支撐,最後落得個失敗退場。”</p>
她說罷停頓須臾,思索片刻又道:“哪怕是魔,也是有情的,並沒有絕大多數人想像裡的那麼兇惡。所以——”</p>
裴寂聽見她的聲音清晰了一些,或許是因為寧寧把臉頰轉到了他所在的方向。於是少女清泠的聲線穿透層層風聲雨聲,啪嗒一下落在耳膜:“不要把其他人過分的話放在心上,裴寂。魔族血統又怎麼樣,你和我沒差。”</p>
——她說了那樣大一堆話,原來是想要安慰他。</p>
原著裡曾提起過魔族後裔的處境,無一不是如履薄冰、受盡歧視,裴寂從小到大沒受到過什麼肯定,身邊只有源源不斷的惡意與責罵。</p>
但其實他與其他仙門弟子並無不同,同樣是意氣風發、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心裡沒有太多彎彎拐拐曲曲折折,如同未經玷汙的白紙,純粹得過分。</p>
至於此番來到秘境,靈狐族對魔修更是深惡痛絕。</p>
喬顏曾咬著牙告訴他們,要與所有魔族不死不休;“琴娘”亦在閒聊時無意間提起,魔物生性殘暴,必然不會遵循善道,也不知當時裴寂聽罷,究竟是怎樣的心情。</p>
寧寧的語氣雲淡風輕,裴寂胸口卻像壓了塊石頭,遲疑好一陣子,才抿著薄唇看向她。</p>
夜明珠的光華柔和細膩,像潺潺流水靜靜流淌,穿行於雨絲、髮絲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絲之間,給女孩圓潤的杏眼蒙上一層瑩白亮色。</p>
他們兩人站在同一件衣物下躲雨,由於身處狹小幽暗的空間,彼此的間隔自然也就微乎其微。</p>
屬於寧寧的梔子香氣四散蔓延,伴隨了冷冷夜雨的寒涼,卻又隱約帶著她身上的溫和熱度。</p>
像絲絲縷縷的線條交錯勾纏,與他的氣息交融在一起。</p>
“不管怎樣,你和那些罪大惡極的壞傢伙都是完全不同的,沒必要把自己跟他們劃等號。”</p>
寧寧說著揮了揮拳頭,信誓旦旦地抬起腦袋:“要是有誰再講你壞話,師姐會幫你好好教訓他——你自己也不要胡思亂想,知道嗎?”</p>
她抬頭的時候,正對上裴寂的目光。</p>
寧寧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目光。</p>
漆黑瞳孔深沉得有如大海汪洋,內裡驚濤駭浪、暗潮洶湧,好像只需要望上一眼,就能將她吞沒其中。</p>
這本應是極為危險的視線,卻又極其突兀地帶著濃郁的馴服與苦痛,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複雜的情緒,她看得不甚明晰,呆呆愣在原地。</p>
裴寂亦沒有移開視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