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鸞城城主站在原地, 很是尷尬。</p>



    他,駱元明,城二代兼天才符修, 一輩子循規蹈矩, 沒做過也沒見過多麼出格的事情, 今日親眼見證賀知洲當眾弒師,簡直離經叛道得超出了想像力極限。</p>



    眾目睽睽之下,天羨子勉強抓著扶手, 從地上晃晃悠悠爬起來。</p>



    因有劍氣護體,這位劍道大能並未受傷,但從他故作堅強的表情來看, 一顆心早就隨著那句“仙門第一砍頭狂人”碎成了渣渣。</p>



    駱元明望見天羨長老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邊罡風驟起,吹得燈火搖曳不停。</p>



    “天、天羨長老。”</p>



    他叫得謹慎, 與身旁的妻子對視一眼,繼而沉聲道:“你還好吧?在下會向鸞城百姓做出解釋,你……別太難過。”</p>



    哪知天羨子並未立刻應聲, 眯著貓一樣敏銳的雙眼, 幽幽看了看他, 眼神很是瘮人。</p>



    “天羨長老?”</p>



    天羨子皺著眉搖頭,聲音突然大了好幾倍, 那叫一個義正言辭, 整個樓道都能聽見:“我明明是真霄劍尊, 城主認錯人了吧!”</p>



    駱元明:……</p>



    駱元明的第一反應, 是這位長老摔壞腦子, 把自己當成了別人。可仔細一想, 又覺得不太對勁。</p>



    ——大哥!都這種時候了, 你還在用坑人這一招來維護自己的面子啊!真霄劍尊做錯了什麼,才要被如此對待!</p>



    他真傻,真的。</p>



    他本以為天羨子身為長老,理應有那麼一點點正形,然而玄虛劍派,果真不同凡響。</p>



    上上下下千百號人,就他接觸過的幾個而言,徒弟坑師傅,師弟坑師兄,好像沒有一位是正常的。以他們的風評,就算哪一日來場慘無人道的弒師大會,駱元明都不會覺得奇怪。</p>



    “那個……真霄劍尊。”</p>



    眼看天羨子聽見這個稱呼,立馬一副迴光返照、春風得意的模樣,駱元明眼角又是猛地一抽:“劍尊與小徒弟們一同來天香樓,在下自然要盡地主之誼。今日請諸位隨意玩樂,由我來包攬全部費用。”</p>



    天羨子蹲在地上,仔仔細細把靈石一顆顆撿起來:“這怎麼行?哪能讓城主破費!”</p>



    他這些錢哪怕加了五倍,恐怕也負擔不起這裡的一頓飯錢。</p>



    駱元明頗為心疼地打量一番天羨長老洗到發白的衣衫,語氣不變,繼續溫聲道:“在下之前有求於長老,今日一餐,就當聊表謝意。”</p>



    ……有求於他?</p>



    寧寧一直關注著這兩位的交談,聽到這裡不免感到好奇,轉瞬之間,便聽得天羨子說:“提起那件事……當真極為難辦。我與天羨師弟商議許久,也調查過鸞城裡的魔氣,結果一無所獲。”</p>



    這人入戲太深,直到此時仍然堅定認為自己就是真霄劍尊,停頓片刻後正色補充:“就怕不是魔物作祟,而是有人刻意而為之。”</p>



    “劍尊的意思是,城中有人……”</p>



    駱元明神色一凜,把聲音壓低許多:“此事不宜張揚,還是等明日法會事畢,再與其他長老一同商討。近日來長老多有費心,駱某真是不知應當如何感謝。”</p>



    他說罷嘆了口氣,轉眼望向身旁的妻子,眼底淌出幾分柔色:“希望能儘快查明此事,近日來城裡人心惶惶,鸞娘也整日害怕,不得安生——我先帶她去雅間進食,道長們也請吧。”</p>



    鸞娘抿唇一笑,眼底盡是妍麗媚色,談笑間扶住駱元明胳膊:“真霄劍尊,天香樓內美釀佳餚品類繁多,其中藏酒‘九洲春歸’最是有名,不妨一試。”</p>



    天羨子知道這對夫妻情誼甚篤,差點被狗糧塞到飽,等和兩人道了別,便聽見寧寧細細柔柔的嗓音:“師尊,鸞城裡出了什麼事嗎?”</p>



    “是不是城中女子失蹤那件事兒?”</p>



    鄭薇綺跟著她噔噔噔下樓:“聽說已有好幾個女孩不見了蹤影,始作俑者一直沒找到。”</p>



    天羨子點頭:“此事很是棘手,那人修為有成,很擅隱匿行蹤,我們在鸞城尋了個遍,也探訪過失蹤女子家裡人,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沒撈著。”</p>



    他說話時覷見仍有好幾個外人朝這邊探頭探腦,眉頭一皺,化作人形大喇叭:“賭上我真霄劍尊的名號,勢必要拿下兇手!饒是天羨子那等神機妙算玉樹臨風之輩,也絕不可能比我更有效率!”</p>



    林潯還沉浸在師尊的旋轉大風車裡無法自拔,替他拼命犯尷尬癌,差點臉紅窒息死去。乍一聽見這聲吼叫被嚇了一跳,低聲問身旁的孟訣:“孟師兄,師尊他沒事兒吧?”</p>



    誰料孟訣抬起眼皮睨他,聲音和神態都是淡淡,看不出任何虛偽與假裝:“孟師兄是誰?我不是叫‘江妄’麼?”</p>



    江妄,是真宵大徒弟的名字。</p>



    林潯:……</p>



    林潯:“好的江師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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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寧被賀知洲贈予過“福爾摩寧”和“寧青天”的稱號,就她本人而言,對於鸞城少女失蹤的案子也極為好奇,直到坐在席間,仍不忘向天羨子詢問具體情況。</p>



    “失蹤的那些啊,全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p>



    天羨子經歷了一番社會性死亡,正需要點別的話題轉移注意力,見她如此感興趣,自然知無不言:“說來也奇怪,她們出身普通,體內也並無靈力,最大的可能性只有魔族邪修作祟,以人命為祭。然而鸞城四下皆無魔氣,要說其他人……擄走那麼多姑娘,好像又沒太大用處。”</p>



    這是徹徹底底的無差別作案,兇手在街頭巷尾、荒郊田埂皆有出沒,失蹤的女孩們亦是身份各異。因為沒有規律,所以難以留下任何可供推理的線索,實打實的令人頭大。</p>



    “城主府最頂端那座的鸞鳥像,師妹還記得麼?”</p>



    孟訣溫聲道:“之所以用上它,就是為了找出有關兇手的蛛絲馬跡——不過似乎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太大收穫。”</p>



    寧寧恍然點頭。</p>



    那座鸞鳥像被施了術法,能記錄城中影像,賀知洲和葉宗衡互相碰瓷兒的時候,就是吃了這玩意的虧,被當眾毫不留情地戳穿。</p>



    當時的確有人說過,鸞鳥像和一連串的失蹤案有關。</p>



    “最邪門的是,城主為了查明此案,特意尋來了道士請魂,結果把姑娘們的生辰八字唸了個遍,沒一個魂魄被招過來。”</p>



    天羨子坐在木椅上,雙手環抱斜倚在後,他不過二十多歲的模樣,加之生得面如冠玉、風流不羈,很難看出是個令妖邪聞風喪膽的劍道大能。</p>



    他說著抬手比了個“二”的姿勢:“兩種可能,一是她們都還沒死,二是連魂魄也不復存在了。”</p>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性,細想之下都叫人毛骨悚然,而他們掌握的線索甚少,一時半會兒壓根討論不出結果。</p>



    “咱們好不容易出來慶祝一回,要不說點別的?”</p>



    鄭薇綺用手託著腮幫子,從嘴角溢出一絲笑:“你們知不知道,其實‘鸞鳥’這個意象,除了祥瑞安寧之外,還代表矢志不渝的愛情哦。”</p>



    林潯聞言呆呆一愣,不知想到什麼,頭頂的龍角染了層淺淺粉色。</p>



    “我以前好像聽過有關於此的傳說。”</p>



    寧寧應道:“傳說鸞鳥雖是太平祥和的化身,自己卻一生孤苦,尋遍了四海八荒,只為找到能與之相伴的另一半。”</p>



    “對對對!”</p>



    鄭薇綺撫掌一笑,彎彎的眉目間露出幾分探尋之色:“師弟師妹們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遇見什麼中意的人?”</p>



    天羨子立馬來了精神,挺直腰板正襟危坐,目光悄悄往寧寧和裴寂身上跑,唯恐被其他人發現,跟做賊心虛似的。</p>



    寧寧面無表情端起面前的茶杯,用來掩飾自己此時此刻神情的異樣。</p>



    茶杯碰到嘴邊才憤憤地想,不對啊,她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神色怎麼可能不對勁,絕對不會絕對不會。</p>



    這個念頭一晃而過,耳邊猝不及防傳來鄭薇綺的笑聲:“哎喲喂,我說師弟師妹,你們倆怎麼同時端起茶杯喝啊?這裡面……不是還沒上茶嗎?”</p>



    寧寧:……</p>



    寧寧扭頭望一眼身旁的裴寂,兩人果然正保持著同樣尷尬的姿勢,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他察覺到這道視線,神色淡淡地投來一瞥,又很快把目光收回去。</p>



    她沒說話也沒動,垂眸又往杯子裡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一片,空空蕩蕩。</p>



    哦,果然是空的,那沒事了。</p>



    “我有些口渴,也不知道茶水和飯菜什麼時候能送上來。”</p>



    寧寧很懂得隨機應變的技巧,努力從嘴角勾起一抹笑,輕輕放下杯子。</p>



    茶杯觸碰到桌面的瞬間,裴寂那邊也傳來一模一樣的、放杯子時發出的輕聲悶響。</p>



    然後是鄭薇綺實在憋不住的噗嗤一笑。</p>



    天羨子抿著瘋狂上揚的嘴角,抬頭便聽見一陣敲門聲,繼而雅閣房門被打開,原來是終於上了菜。</p>



    天香樓不愧為赫赫有名的頂級酒樓,房門甫一打開,便能聞見令人垂涎三尺的幽香。</p>



    再看一盤盤被端上圓桌的菜餚,紅燒肉形如瑪瑙,油光透亮,肥美鮮嫩的肉汁與油脂浸在肉裡,被燈火映出橙紅色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