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你們已經沒轍了吧？”</p>



    駱元明勉強從地上撐起身子，從嗓子裡發出乾澀的笑:“我身上可還有不少靈符，要想解決二位輕而易舉。”</p>



    ——“是嗎？”</p>



    回應他的，卻不是兩人之間的任何一個。</p>



    突如其來的女音裡帶了淺淡笑意，更多卻是漫不經心的鄙夷。駱元明聽見這道聲線的瞬間駭然抬頭，在明滅不定的火光裡，見到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容。</p>



    是鸞娘。</p>



    “你——”</p>



    他一向勝券在握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愣神與茫然:“你不是應該在房中熟睡麼？”</p>



    他問得認真，哪知對方垂眸冷笑一聲，如同在看一隻臭蟲，說出的話字字誅心:“你以為，我露了這麼多破綻，當真不會想到你已經察覺出貓膩了嗎？”</p>



    駱元明的表情更失控了。</p>



    鸞娘語氣淡淡，每個字都像千鈞巨石落在他心口上:“薰香誘眠、當著你的面讓他們喝下九洲春歸、之後再拐走鄭薇綺……你不覺得，這些舉動太過刻意了嗎？”</p>



    這是什麼意思。</p>



    她全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察覺她的不對勁，再故意……讓他為了誘捕玄虛劍派，獨自來到井底？</p>



    “我早就料到，你察覺異樣後會來到井中。”</p>



    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修長眼尾勾出一絲媚人弧度，像月牙泉裡淌出的春水:“然而你以為的守株待兔，其實是我的甕中捉鱉哦。”</p>



    這位終於出現了。</p>



    寧寧長長舒了一口氣，抬眸與她對視一眼，想起被塞在鄭薇綺手裡的紙條。</p>



    那是鸞娘留給他們的信息。</p>



    ［駱有所察覺，候於其中。若能尋得所在，還請諸位切勿告知宗門長老，竭力與之一戰，其後自有安排。］</p>



    剛見到這張紙條時，寧寧心裡有些疑惑。</p>



    知道了煉魂之地的所在，卻不能告訴長老，還要他們跟駱元明打一架，聽上去挺吃力不討好。</p>



    可轉念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對方的用意。</p>



    若是讓長老知曉，定會將駱元明交由刑司院處置——</p>



    可鸞娘想要親手殺了他。</p>



    她定是想到了什麼法子，只要寧寧等人先行將駱元明的氣力消耗大半，她就能幹淨利落地解決他。</p>



    “甕中捉鱉——”</p>



    駱元明聞言臉色大變，掙扎著向前邁步，五官那叫一個支離破碎，跟拿橡皮泥貼上去似的:“你不能這樣對我！你這賤.人！我可是堂堂元嬰修士，有種你就來啊！”</p>



    他說話時跨步往前衝，彷彿要將她撕個粉碎，然而萬萬沒想到，右腿在邁開的瞬間立馬停住，動彈不得。</p>



    與此同時足底幽光大作，猶如一條條堅固不催的鎖鏈，將他一點點束縛其中。</p>



    駱元明目光恍惚，語氣裡終於多出了幾絲顫抖和恐慌:“這是……鎖靈陣？不可能，不可能！你怎會知曉這種邪術，又是哪裡來的這麼多靈力？”</p>



    鎖靈陣。</p>



    以自身骨血為引，化作怨氣深重的鎖鏈，佈陣者身心大損，中咒者則死無葬身之地。</p>



    最為突出的一大特點是，身為自損八百傷敵一千的邪術，鎖靈陣能很大程度上無視修為差距，血液越多，怨念越強，所能發揮的力量也就越深。</p>



    “我一個人的靈力和血液當然不夠。”</p>



    她嘲弄地笑笑:“可你不要忘了，在這地底之下……可還有被困住的三十多個女孩。”</p>



    駱元明剎那間面如死灰。</p>



    鸞娘只是靜靜看著他，眼底除卻毫不掩飾的厭惡之色，還悄然多了些別的什麼情愫。</p>



    其實她是個很沒有志向的人，與百花深處許許多多的姑娘一樣，一點也不特別。</p>



    拼命賺錢，拼命賣笑，只想著能有朝一日從暖玉閣走出去——</p>



    可出去之後又能怎樣？她不知道。</p>



    認識宋纖凝的那天，她們曾並肩立在花船之上，談起關於鸞鳥的傳說。</p>



    “明明可以在整個天地裡自由地飛來飛去，卻一心想要找到所謂的‘伴侶’，多傻啊。”</p>



    那時宋纖凝側過腦袋與她對視，瞳孔裡滿是閃爍著躍動如星點的光:“如果我是鸞鳥，一定不會執著於無端的情與愛。我要飛出這座鸞城，去幽州，去帝都，去好多好多的山水之間，看看鸞城之外究竟是什麼模樣。”</p>



    “可我們哪能飛得出去呢？”</p>



    她那時剛跳完舞，累得睡眼惺忪，連說話也沒太多力氣:“在如今這個世道，沒有依傍的女子什麼也幹不了，任誰都可以欺負——男人多好啊，我們到底為什麼會生作女孩？”</p>



    她出生於煙花之地，對落魄女子的遭遇最是爛熟於心。</p>



    那是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人生，在泥潭裡苦苦掙扎卻一無所得，只能兜兜轉轉地依附於男人身邊，一點尊嚴也不剩下。</p>



    她們無能為力，毫無辦法。</p>



    “我倒不覺得哦。”</p>



    宋纖凝頂著一張病怏怏的臉，笑眯眯望著她:“雖受世道所限，但其實女孩也很好，絲毫不會遜於男人——我們可以比他們更強，更聰明，更懂得運籌帷幄，總有一天能勝過他們。”</p>



    她呆呆扭過頭去。</p>



    “畢竟我們也能唸書、習武和修道啊。我已經想好了，等某日修為有成，就從家中逃出去浪跡天涯。什麼婚約什麼世俗綱常，統統都不去理會。”</p>



    這實在不像個大小姐會講出的話。</p>



    而宋纖凝說罷勾起嘴角，緊緊凝視著那個自甘墮落、庸俗無能、被所有人踩在腳下的她。</p>



    她們僅僅是第一次見面，宋纖凝卻笑著問:“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呀？”</p>



    那是除了她們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p>



    就像沒有誰會知曉，當今那位蛇蠍心腸、妖媚惑主的城主夫人，在她最為珍視的百寶盒裡，拿開一層又一層金銀珠寶，被小心翼翼藏在最下方的，只不過是一幅泛了黃的舊畫。</p>



    畫上兩個穿著白衫的少年並肩坐在龍吟河邊，河水滔滔而過，萬物靜謐如常。</p>



    而她在初次見到這幅畫時，怔怔愣了許久。</p>



    昏暗的洞穴深處，倏然閃過一縷幽光。</p>



    光芒連綴成線，細細看去竟向前延展，變成了禁錮在駱元明雙腿上的一條長絲。</p>



    而在幽光之後，是個緩步而來的女人。</p>



    被他囚禁於此，即將淪為祭品的女人。</p>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p>



    絲線由血紅逐漸趨於淡藍，於黑暗中越來越盛，好似星火處處，點亮燎原之勢。</p>



    “你、你們——”</p>



    駱元明駭然說不出話，不由得渾身戰慄。</p>



    “很疑惑嗎？”</p>



    鸞娘面色如常，聲音亦是淡漠:“你以為我向你套來煉魂地的所在，當真是為了汲取靈力麼？”</p>



    她說著忽然笑了:“宋纖凝教過我術法啊。”</p>



    宋纖凝。</p>



    駱元明從沒想過，會在她口中聽見這個名字，一張本就灰白的臉愈發難看。</p>



    大多數人皆有靈根，只看靈力多少、天賦好壞。</p>



    她從一年前起就開始了佈局，修習陣法、研習咒術、以及後來嫁入城主府後，教導這裡的女孩們如何使用靈力，做出完美無缺的鎖靈陣。</p>



    就像當年在龍吟河邊，宋纖凝教導她時那樣。</p>



    她們雖然修為遠不及駱元明，如同不值一提的螻蟻，可如今駱元明身受重傷、靈力大損，幾乎沒有了防禦能力，數十隻螻蟻蠶食而上，卻也能置他於死地。</p>



    宋纖凝說得沒錯。</p>



    她們可以比他更強，更聰明，更懂得運籌帷幄，總有一天能勝過他，然後親手殺了他。</p>



    這個世界的女子命如浮萍，可即便如此，卻也有許多不願妥協之人。</p>



    身患重病的母親為了失蹤的女兒，拖著滿身頑疾於烈日下長途跋涉，在整整兩個時辰後奏鼓鳴冤。</p>



    一貧如洗的老嫗竭盡所能收養坊間孤女，在體弱多病、忘卻了一切的時候，也記得要為她們作出一幅幅拙劣的畫。</p>



    還有這些即將被煉魂的女孩們。</p>



    一名名少女自黑暗中緩緩走出，指尖皆繫有幽藍色長線，一縷連著一縷，將駱元明緊縛於其中。</p>



    暗光照亮她們蒼白瘦削的面龐，被劃破的皮膚源源不斷滲著血，由猩紅液體變為幽然細絲。</p>



    駱元明終於幾近崩潰，兩股戰戰地大叫:“鸞娘，救我！”</p>



    身旁的紅衣女人卻悠悠睨他一眼，滿帶諷刺意味地笑笑:“你還不知道吧？哦，你也從沒問過——其實我的本名不叫‘鸞娘’。”</p>



    她討厭這個名字。</p>



    那晚下了花船後，她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你叫什麼名字？”</p>



    ——宋纖凝站在船沿上，目若繁星地笑著問她:“你的本名不是‘鸞’吧？”</p>



    從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p>



    “我——”</p>



    她怔怔與之對視，看著船一點點隨著水波盪開，船上少女的臉龐越來越遠，漸漸融入遙遠夜色。</p>



    而她笨拙地嗡動嘴唇，時隔多年，念出那三個只存在於記憶裡的字。</p>



    “孟聽舟——”</p>



    濃妝豔抹的年輕舞女迎著夜裡的風，頭一回無所顧忌地大聲喊:“我叫孟聽舟！”</p>



    宋纖凝背對著漫天星河與笙歌長燈，長髮被河風揚起，在聽見她的聲音時輕輕笑起來:“我記住啦！”</p>



    她已經快要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姓，變成許許多多人中最不起眼的萬分之一。</p>



    她庸俗、無知、自私自利，一點也不特別。</p>



    可直到遇見宋纖凝，卻忽然變得與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p>



    或是說，她終於成為了某個人眼裡，最最特別的那一個。</p>



    這就已經足夠了。</p>



    她不是鸞娘，也不是賣笑的無名舞女。</p>



    她叫孟聽舟。</p>



    “你們這是在殺人！”</p>



    駱元明雙目血紅，瘋狂叫囂:“你們沒有證據，一群瘋女人！”</p>



    “倒也不是沒有證據啦。”</p>



    寧寧輕咳一聲，從口袋裡拿出某個小小的物件，輕輕一按，便有模糊的影像投映在半空。</p>



    畫面裡衣冠楚楚的男人笑容得意，一字一頓地念:“而我乃鸞城城主，數年來功績無數，用她們換我的修為，多划算吶。”</p>



    “多划算吶。”</p>



    “吶。”</p>



    “去暖玉閣的時候，那些姑娘為了拜託我們救出朋友，特意把視靈送給我了。”</p>



    寧寧說著一扭頭，對人群中喊道:“魏靈鳶姑娘，多謝啦！”</p>



    有個女孩輕快應了聲:“噯！”</p>



    “你不能這樣對待我！”</p>



    眼看繩索越來越多、越來越緊，已經緩緩滲進血肉，駱元明連說話也帶了哭腔:“我愛你啊！我把什麼都給你了，連帶著這個山洞裡所有的秘密——你怎麼忍心！你難道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意嗎？”</p>



    “你在說笑吧。”</p>



    孟聽舟低笑一聲，望向他的目光裡盡是嫌惡:“人怎麼會愛上牲畜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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