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久而久之,少年逐漸習慣在蔑視與排斥中過活,疼痛、責罰、生死一線,不需要任何協助,僅憑他一人的力量,也能咬著牙挺過去。</p>



    ——裴寂本應習慣的。</p>



    可寧寧拋出的糖一點接著一點,他嚐到了甜頭食髓知味,在心底最為陰暗的角落,有個聲音瘋狂叫囂著更多。</p>



    他真是有夠卑鄙,跨不過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條鴻溝,便全靠飲鴆止渴,以這種低劣又卑微的手段,試圖讓她多看自己幾眼。</p>



    連自己都覺得可笑。</p>



    裴寂垂著眼睫,沒有看她。</p>



    他的聲音亦是很低:“那些事與我無關,你不用施捨同情。”</p>



    停頓片刻,少年音莫名染了沙啞:“……我不可憐。”</p>



    謝逾與那位女人的愛恨糾葛的確與他關聯甚小,可裴寂將那麼多秘辛全盤托出,唯一隱瞞下來的,全是關於他自己的故事。</p>



    比如承受著母親對於謝逾的恨意,每日在暗不見天日的地窖中苟延殘喘、遍體鱗傷;</p>



    比如自孃親重病身亡後四處流浪,曾因為一個包子,被街邊的混混打破額頭;</p>



    比如繼承了屬於魔君的濃郁魔氣,被旁人視作不可接觸的怪物,不知受到過多少羞辱與漠視。</p>



    那女人將他取名為“寂”。</p>



    哪有母親會把骨肉取作這樣的名姓,分明是個永生永世難以逃脫的詛咒,打從出生的那一剎起,他便承受了無窮盡的恨意。</p>



    有時裴寂會想,他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p>



    被生母怨恨、被生父遺棄,天下之大尋不到一處落腳的地方,除了劍,世上的一切彷彿都與他無關。</p>



    他不在意旁人,也沒有誰會在意他。</p>



    這些都是他不願讓寧寧知曉的事情。</p>



    像離開水泊、即將被溺死的魚,他這一生狼狽得要命。</p>



    可即便如此,也會有想要堅守的,屬於自己最後一點支離破碎的尊嚴。</p>



    唯有她。</p>



    裴寂不願被寧寧看不起。</p>



    竹林裡靜了一瞬。</p>



    他唯恐聽見類似於安慰或憐憫的語氣,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原來是寧寧低著腦袋,用腳踢了踢地上堆積的竹葉。</p>



    那微弱的雜音徑直撓在裴寂心口上。</p>



    她講話像是在低聲嘟囔:“我才不會同情你。”</p>



    裴寂握緊手中長劍,不知為何感到心臟狂跳。</p>



    “因為你很優秀啊。優秀的人才不需要別人同情。”</p>



    寧寧抬頭與他對視,清澈聲線在空濛月色下悠悠響起,莫名有幾分蠱惑人心的魔力:“我們裴寂多好啊,會烹飪、會降妖除魔、還會做好多好多漂亮的小玩具,其他人誰能比你更厲害?我崇拜都還來不及。”</p>



    ……她怎能語氣尋常地說出這種話。</p>



    向來獨來獨往的少年從未聽過如此直白的言語,哪怕知曉她是出於安慰,也還是無措到耳朵滾燙。</p>



    “而且,”寧寧說著一頓,把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很久,自顧自笑起來,“裴寂長得很好看嘛,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好看許多。”</p>



    月光讓一切情緒都無處遁形。</p>



    一片葉子慢悠悠地落,少年白淨的臉被染上桃花般的粉色。</p>



    他忽然無端地想,那塊桃花餅,會不會太甜了。</p>



    月光碎落滿地,與無邊夜色悄然勾纏,暈開寒水般冷然的薄煙。</p>



    裴寂屏了呼吸,扭頭別開視線,卻未曾察覺這樣做不過是掩耳盜鈴,無法避開那道視線。</p>



    寧寧看出他的害羞,一時間頗感新奇,像是出於惡作劇,向前更靠近一些。</p>



    她的目光在他臉龐上一點點下移。</p>



    如同一團熾熱的火苗。</p>



    偏生還有道含了笑的嗓音沒心沒肺響起,一字一頓,尾音十分惡劣地上揚。</p>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p>



    平日裡冷冰冰的人害羞起來最為有趣,寧寧本是笑著出聲,猝不及防地,忽然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瞳。</p>



    ——裴寂將視線迴轉,一眨不眨落在她臉上。</p>



    他的喉結上下滾落,雙眼裡盛滿月光,長睫輕輕顫。</p>



    瞳孔暗湧如潮。</p>



    寧寧的淺笑僵在嘴角,明明自己才是主動撩撥的那一方,卻被他一個眼神望得心臟狂跳。</p>



    寧寧摸摸鼻子,很沒出息地低頭秒慫,聲音比之前小了很多:“……都挺好看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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