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一百零六章
饒是孟訣,也在剎那間皺了眉。</p>
謝逾不蠢,透過那場浮屠幻境,已經大致摸清他們每個人的性格與習慣。毫無疑問,在場所有人裡,裴寂對他的恨意最強。</p>
也最容易煽動。</p>
“你是我的孩子,對不對?”</p>
黑影如雨紛紛落,每一束都帶有勢如破竹之態,裴寂瞳光鬱郁,拔劍將其斬去,聽見陡崖上男人的聲音:“你姓什麼?裴?我從不記得臨幸過姓裴的女人——你娘不過是解悶的玩具,你嘛,玩具都算不上,我連看上一眼都不屑。”</p>
白曄聽得青筋暴起,只想衝上前狠狠將此人暴揍一番,視線落在裴寂身側,見到少年眼底湧動的殺意。</p>
“孟訣師兄,”他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冒冷汗,“我們該怎麼辦?”</p>
孟訣搖頭:“無論裴寂如何抉擇,都不是我們這些外人能插手。”</p>
“你小時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對不對?”</p>
謝逾瞥見他眼底殺氣,笑得更加猖狂:“只可惜我那幾年大魚大肉、穿金戴銀,不曉得你和你孃親過的是些什麼日子。”</p>
他說著一頓,看向不遠處昏迷的寧寧,眼底笑意更深:“你喜歡那個女孩?”</p>
本在防守的少年渾身一滯。</p>
“她如果見到你魔氣纏身的模樣,還會願意接受你嗎?你從我身上繼承了魔族的血,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旁人躲著你還來不及,看看那些魔獸的屍體,她知道你如此熱衷於殺戮——”</p>
話語未盡,眼前便襲上一道黑影。</p>
裴寂以劍抵住謝逾咽喉,嗓音低沉得可怕:“閉嘴。”</p>
謝逾感受到席捲的殺氣。</p>
煉妖塔象徵著無盡孤獨與痛苦,禁錮在手腳的法器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想死已經太久太久。</p>
“你害怕了。”</p>
男人嘴角露出嘲諷的弧度,“你害怕她的厭棄,因為這是難以逆轉的事實。當她玩膩了你,就會去找到下一個更好的人,而你又怎麼辦?孤零零的,哪兒也去不了。”</p>
他說罷幽幽與眼前的少年對視,等待長劍落下,一切歸於沉寂。</p>
可裴寂沒動。</p>
長劍發出低低一聲,類似於嗚咽的嗡鳴。</p>
“寧寧……不會如此。”</p>
他喉頭微動,黑瞳中濃雲聚散,聲線很低,像是在告訴謝逾,也像是告訴自己:“她不討厭我。她與其他人……不一樣。”</p>
他喜歡她。</p>
因此也願意付出全身心地、無條件地信任她。</p>
只要寧寧願意對他多笑笑,裴寂願意相信這個曾將他背棄的世界。</p>
謝逾瞳孔一頓,脊背劇烈發抖。</p>
計劃已經全然不受他控制。</p>
“我與你……”</p>
裴寂冷冷看他,聲線漠然得聽不出起伏:“也不一樣。”</p>
一陣攜了血腥氣的微風拂過,掠動少年烏黑髮絲,在眼底籠上雲霧般的暗色。</p>
崖頂之上,握著劍的修長身影稍稍一頓,後退一步。</p>
鋥然一聲輕響。</p>
那是長劍入鞘的聲音。</p>
“長老。”</p>
裴寂自儲物袋拿出與玄鏡的通訊符,聲音很淡,卻異常清晰:“我與寧寧申請提前離塔。”</p>
“等、等等!”</p>
謝逾徹底慌了神,一把抓住他袖口:“我拋棄你們母子,讓你自小受盡折辱苦難,我殺人無數,還……”</p>
“所以周小姐才把你關進這個地方啊。”</p>
白曄站在山下,爽得不行,把雙手做成喇叭狀放在嘴邊:“想想被你害死的那些人吧,白痴!”</p>
*</p>
十方法會第二輪,終於在煉妖塔中落下了帷幕。</p>
寧寧傷得格外嚴重,被百草堂各位長老用靈藥潛心滋養,直至法會結束也尚未醒來,被放在擔架送上了飛舟。</p>
天羨子與門下一群小弟子個個心疼得厲害,鄭薇綺差點哭得窒息過去,扛了劍就要去砸煉妖塔;</p>
小白龍林潯不停掉眼淚,雙眼成了兩個圓滾滾的核桃。</p>
他們一群人實在吵鬧,百草堂長老被嚷得煩躁不堪,二話不說把所有人踢出飛舟的病房外,只留了最靠譜的裴寂和天羨子在裡頭。</p>
也因此,當眾人抽抽噎噎罵罵咧咧走到飛舟中央的時候,才察覺飛舟里人滿為患,已沒了空位。</p>
不對。</p>
還剩下最後兩個!</p>
不對不對!</p>
有另外兩個陌生弟子也對它們虎視眈眈,正往座位上緩緩靠近!</p>
賀知洲兩眼發亮,與鄭薇綺交換了視線。</p>
這個機會他們倆勢在必得!</p>
這架飛舟裡盡是百草堂弟子,與他們幾人頗為面生,兩人在心裡悄悄交流一番計劃,終於拍板定下方案。</p>
《賀氏表演法則》,第三十六條——</p>
裝聾作瞎!</p>
百草堂講究心如止水,比起習慣了打打殺殺的劍宗,要顯得安靜許多。</p>
也正是在這一片祥和的氛圍內,突然傳來兩道無比紛亂的腳步聲。</p>
有弟子好奇抬頭,頓時被嚇得呆立當場,動彈不得。</p>
但見一男一女兩個劍修,男人似是腿腳出了問題,哆哆嗦嗦搖晃著羅圈腿一步步往前,更不用說他眼球亂顫、昏暗無神,似是看不見前方情景,伸出雙手茫然摸索,很是淒涼。</p>
而女子狀若正常,扶著他一步步向前,正巧,與那兩名百草堂弟子同時抵達座位。</p>
“可憐啊,我的小洲,這浮屠塔一戰,怎麼叫你變成了這般模樣!”</p>
鄭薇綺從眼底擠出鱷魚的眼淚:“什麼也看不見,腿腳也成了這樣,作為一個劍修……連飛舟上的座位都趕不上,今後可怎麼辦吶!”</p>
賀知洲:“呃呃呃啊啊啊……這是哪兒,鄭師姐,你怎麼把燈關了?”</p>
立在一邊的百草堂弟子嘴角一抽,雖看出這兩人是在刻意造假,卻還是很識趣地後退一步,讓他坐上椅子。</p>
而鄭薇綺亦是忍了笑,向前一跨,坐在另一處。</p>
“姑娘。”</p>
百草堂盡是認藥不認人的書呆,哪會心存憐香惜玉的念頭,更何況自知被這兩個厚臉皮的劍修所騙,見狀上前一步:“這位道友受了傷尚可理解,既然我們同時發現空位,不如兩方各取一個,你——”</p>
“鄭師姐,我雖是慘,你也過得不好啊!”</p>
賀知洲茫然望天,語氣悲憫:“年紀輕輕,怎麼就因為那場雪裡的音爆,徹底聽不見了呢!”</p>
頓了頓,又痛心疾首道:“我和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都說甜言蜜語要說給左耳聽,你以後再也聽不到了——嗯?等等,剛剛是誰在說話?此地不是隻有我與師姐嗎?”</p>
一盲一聾,簡直無法溝通。</p>
合著他說了一大段話,全被這兩人默認聽不到。</p>
百草堂弟子:……</p>
百草堂弟子:草(並非罵人,單純指一種植物)。</p>
算你們狠!</p>
飛舟速度極快,在半空中飄行不久,便抵達了目的地鸞城。</p>
十方法會是鸞城的大事,按照既定習俗,城中百姓會在結束時開展煙火會,迎接各大仙門歸來。</p>
這本應是極為喜慶的事情,可當賀知洲走到飛舟門口,準備沿著長梯向下,卻忽然感到一絲不對勁。</p>
飛舟下靜候的百姓本是喜笑顏開,在看見他的瞬間,紛紛一動不動,神情肅穆地閉了嘴。</p>
賀知洲:……?</p>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將四下掃視一番,竟在人群中央,見到一面無比碩大的玄鏡。</p>
玄鏡上,正倒映著某座飛舟裡的景象。</p>
飛,舟,裡。</p>
在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一切。</p>
好像的確有誰對他講過,鸞城百姓對仙門心存崇敬,因此會在飛舟迴歸之際,特意記錄裡面的影像。</p>
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p>
不知是誰帶了哭腔,扯著嗓子大喊一聲:“別怕,你就是最棒的英雄,嗚嗚——!快,快來幾個人扶他下來啊!”</p>
那兩個百草堂弟子站在人群最前方,兩張臉紛紛扭成菊花模樣,拼命忍了笑朝他搖頭晃腦。</p>
自作孽,不可活。</p>
賀知洲仰頭,忍住眼裡荷包蛋般打轉的淚花。</p>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還能怎麼辦,當然是笑著把曾經的自己原諒。</p>
青年劍修忍住泛紅的眼眶,無比熟稔地把嘴一歪。</p>
他看見身側抬著寧寧,從病房出來的天羨子。</p>
師叔對飛舟裡發生的搶座大戰一無所知,正無比驚恐地看著他如今的模樣,視線越來越犀利。</p>
可他迎著那樣多的視線,沒辦法解釋。</p>
在無數仙門人士欲言又止的震悚神色裡,無數鸞城百姓熾熱且期盼的目光中。</p>
賀知洲盤起深深印刻在dna裡的o型羅圈腿,兩手伸長做出探路的姿勢,一顛一顛地,打著小顫步走下長梯。</p>
他的氣質拿捏得那樣到位,眼尾的微紅是那樣惹人心疼,一個女人無比激動地喊了聲:</p>
“賀知洲,他——他靠自己動起來了!”</p>
隨著這聲驚呼,人群裡驟不及防響起一道極為清脆的掌聲,很快掌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不消多時,便匯聚成轟轟烈烈的海洋!</p>
賀知洲邁著尼古拉斯趙四的舞步一步步向下,群眾們的歡呼聲一點點增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