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33 章 你殺不了他。

晌午的吃食,也有一定講究,要飲硃砂雄黃酒,吃加了蒜的過水麵。太監們吃得很歡快,宮女們卻不大願意嘗試。到底要在主子跟前伺候,回頭一張嘴,一股難聞的氣味,非被金娘娘轟出來不可。

反正大家聚在一起吃飯,過節的日子,因為人多,也不覺得孤寂。

這裡正在說笑,外面有個小太監跑到門上,探頭探腦問:“魏姑姑在不在?”

如約回頭應了聲,“有事兒?”

小太監說:“姑姑先擱擱筷子,春禧殿西角門上,有人等著見姑姑呢,姑姑快去吧。”

如約心下納罕,“有人等著見我?誰呀?”

小太監搖頭,“這我可說不上來,姑姑見了就知道了。”

沒法子,她只得放下碗箸,預備出去見人。乾珠說願意陪著一塊兒去,被她婉拒了,自己畢竟和她們不一樣,吃不準來的是什麼人,也許是楊穩也不一定。

他回誥敕房有陣子了,期間託人帶了句話,說英華殿的事兒交了新掌事,姑娘為娘娘祈福的符文還在供桌上壓著,請姑娘別忘了取。她就知道他在誥敕房暫且安全,餘崖岸沒有刻意為難他。

大約今天得了機會,上北邊辦事,正好路過,可以見上一面報個平安。

思及此,加快了步子趕往西角門。可是將要走近時,打量門上的背影陌生得很,腳下不由放緩了,一時不敢接近。

終於那人回過身來,她才看清楚,是魏如約的父親魏庭和。

明明對女兒沒什麼感情的人,這時候也堆出了一臉的笑,招手道:“如約,好孩子,快怕你吃慣了南地的粽子,吃不慣北京的口味。這鹹粽子是跟金陵廚子學的,讓你嚐嚐味兒正不正。”

如約隱約有了不祥的預感,明明她沒上司禮監申領進宮的牌子,他是怎麼進來的?

慢慢走過去,她遲遲叫了聲爹,“是誰領您進宮的?”

起先有宮牆遮擋,她看不見門外的情形,後來邁出門檻,發現邊上站著個面目冷戾的人。一身錦衣,掩蓋不住眼裡的狠辣算計,不等魏庭和應答,自己接了話,“今兒是端午,女官可以會親。我怕姑娘不知道這個規定,特替姑娘辦妥了,帶令尊進來和你見上一面。”

如約白了臉,她何嘗不明白,這是餘崖岸在給她下馬威,提醒她別忘了自己是冒名頂替進的宮。如約的這個爹,對自己的女兒全無半分了解,連換了人都沒有察覺。反倒是餘崖岸門兒清,藉著魏庭和來敲打她。

不能在魏家人面前露餡兒,她只得向餘崖岸致謝,“勞煩餘大人了,公務這麼忙,還抽出空閒替我安排。”

魏庭和是生意人,自有他的現實和市儈。錦衣衛的指揮使,那是想破了腦子也想不來的大人物,居然和他的女兒有交情,這是何等的造化!只要抓住這個機會,不指著兩下里能更進一步,總是仗著錦衣衛的牌頭,也好在四九城風光做生意。

於是自發地熱絡,怪女兒太見外,“餘大人有心,你沒想到的事人家想到了,是該好好謝謝人家。”邊說邊朝那人物拱手,“我們升斗小民,不知該怎麼感激大人,回頭在家裡置辦個席面,請大人賞光,就當我們代如約酬謝大人了。”

餘崖岸饒有興致地瞥了她一眼,“魏先生客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正好去瞧瞧姑娘的孃家。”

這句“孃家”讓如約心頭作跳,魏庭和意外之餘受寵若驚,連連說好,“那我這就差人安排下去。”然後顧不上和女兒多說一句話,急匆匆往西華門上去了。

這小角門上,一時只餘他們兩個人,連守門的太監也不知什麼時候被支開了。

餘崖岸邁近兩步,低頭問她:“姑娘在宮裡好不好?我聽說金娘娘昏招頻出,把你送上了侍寢的床榻,有這回事吧?”

她面色尷尬,避讓開他的目光道:“大人的消息,定是最準確的消息,還有必要問我嗎?”

他說不一樣,“我希望姑娘能親口告訴我,這麼著才顯得親近。”

如約抬起眼,不解道:“餘大人既然知道我的底細,為什麼還願意和我糾纏?”

這個問題問得好,也曾讓他困擾過。不過他梳理得很快,給了她一個不容置疑的回答,“你要是個尋常的宮人,餘某可能只拿你做消遣。但你不是,那麼餘某反倒非你不可了。”

她果然啞口無言,覺得這人是個狠毒至極的瘋子。這麼做,折辱的並不只是她,還有她那些死在他刀下的至親們。

她雖恨極了他,但大仇得報前還得繼續隱忍,只得強壓下噁心問他:“那麼大人今天帶魏家人來,又是什麼用意?”

餘崖岸回頭看了看西華門方向,那個魏庭和一去不復返,分明就是有意避開了。他得意地微微挑了下唇角,“也沒什麼,怕姑娘想家罷了。今兒見過一回,姑娘往後就是實實在在的魏家人,沒人再會對此起疑,你只管放心。”

如約疑惑地望著他,“會上一次親,有這麼大的功效?”

“功效不在此,在錦衣衛查不查你。”他轉開臉,眯著眼望向遠處,輕描淡寫告訴她一個消息,“我已經把那個嬤嬤解決了,她活著一日,就一日威脅你的性命。我可不願意那個拿我當心上人的姑娘,死得不明不白。畢竟心甘情願瞧上我餘某人的不多,我得好好珍惜,讓她活得久一點。”

如約驚異於他的顛倒黑白,更對他處置烏嬤嬤這件事怒不可遏,“你為什麼要殺她?她不會往外說的!”

餘崖岸覺得她幼稚得可笑,如果她長久在宮裡,甚至貿貿然刺殺皇帝,烏嬤嬤為了撇清,自然不會說出去。但她註定刺殺不成,還會出宮頂著魏姑娘的名頭留在他身邊。到時候如果有政敵想扳倒他,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只要找見那個嬤嬤一盤問,就能牽扯出五年前的許家,那麼對她或是對自己,都是一件麻煩事。

別讓無足輕重的人威脅到自身,寧殺錯不放過,是他能活到今天的訣竅。否則他樹敵無數,早就被人拽下來了。

她氣湧如山,他覺得大可不必,“事情已經辦完了,你現在抱不平為時已晚,人也活不過來。你既然有一往無前的決心,就要摒棄婦人之仁,為什麼還在為那些細枝末節耿耿於懷?我替你掃清了潛伏的隱患,你不感激我就罷了,還在質問我。千萬別讓我覺得幫錯了人啊,魏姑娘。”

這話說完,如約也冷靜下得沒錯,雖然為烏嬤嬤扼腕,但換個立場想,有這樣一個要緊人物存在,對她確實是種威脅。

輕吁了口氣,她終於放下心氣兒呵腰,“那我就多謝餘大人維護我了。”

“好說。”他淡聲道,“我也是為了我自己。”

如約沉默下來,有個問題她琢磨了很久,總也找不到答案,今天趁著有機會,到底問出了口,“大人明明知道我的打算,為什麼還放任我在宮裡,不向皇上揭發我?”

餘崖岸目光流轉,“你殺不了他。”

僅僅一句話,便讓她灰心不已。

是啊,有時候她確實懷疑,自己是否有這個能力殺他。那是皇帝,身邊一時也不斷人,就算她尋見機會行刺,以自己的身形和力量,真的能夠傷到他嗎?

當然,餘崖岸給她的重擊,還不止於此,“金娘娘送你上龍床,你沒有妄想在枕蓆間行刺,算你聰明。不要以為他只是個養尊處優的貴胄,也別以為他只需動動腦子,就能號令天下。我要是和他過招,未必是他的對手,當初晉王行狩遭人伏擊,一人殺了十六名死士。身上的血,全是那些死士的血,他連皮都沒破一塊,你就該知道,以你的力量,能不能殺他。”

如約愣住了,她一直以為皇帝不懂拳腳功夫。看他的模樣,只是個能謀擅斷的富貴閒人而已。

“大人是在誆我吧,他有那麼好的身手,為什麼從來沒有聽人提起?”

餘崖岸道:“宣揚得盡人皆知,不是他的作風。”

所以就是瞞過眾人,扮豬吃老虎,連進宮五年的楊穩都沒有探出內情。現在餘崖岸告訴她這些,是為了徹底讓她死心嗎?她偏不!反正從她決意報仇時起,就沒打算活下去。只要逮著機會,她一定要試一試,不管成敗都是賺的。

她臉上神情瞬息萬變,盡被餘崖岸看在眼裡。幹他們這行的,人心摸得透徹,沒想到這麼一個柔弱的姑娘,竟有那麼大的決心。

好在宮裡待不了多久了,早些出去,大家都省心。只要在出宮之前確保她不會莽撞行事,這事兒就能掩住了,遂又給她緊了緊弦兒,“楊穩在我手裡,姑娘辦事要三思。還有浴佛節前一晚的話,請問姑娘,還算數嗎?”

他一再提及,她羞愧難當,面紅耳赤道:“楊穩我自然是要顧全的,那句話算數,大人想讓我怎麼樣?”

他笑了笑,“算數就好,只怕姑娘翻臉不認人,餘某難免傷心一場。不過單是一句心上人,不足以讓人放心。請姑娘給我一個承諾,將來出宮,自願跟隨我。”

如約不會在這種事上和他計較,畢竟離出宮還有時日,有沒有那一天都難說。當即道好,“只要你不動楊穩,全依著大人的意思辦。”

“即便我已經娶妻生子?”

她說是,“為妻還是為妾,對我這種人來說,無關緊要。”

好得很,這份灑脫來源於不在乎,要讓她順服,看來還有一段路要走。

這場談話雖不算愉快,但至少酣暢,他還是很滿意的。畢竟她的堅持,維繫不了多久了,等她出宮,再談妻與妾的問題,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答案。

知情識趣的魏庭和掐著點兒,見火候差不多了才又出現,對餘崖岸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大人蒞臨。”

點頭哈腰忙於應付餘崖岸,連女兒都差點顧不上。待要走時,才想起這個不甚相熟的女兒,轉頭吩咐:“家裡人知道你在娘娘跟前做女官,都很為你高興。你要好生侍奉主子,事事聽從差遣,千萬別惹娘娘生氣。往後每年都能見上一回,明年端午我再,“大人請……日頭毒辣,大人走在陰涼處,沒的曬傷肉皮兒。”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