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45 章 約束得了言行,約...

蘇味擺擺手道:“您還和我客氣,犯不上。”說罷又回頭張望了眼,壓聲道,“我先前瞧見餘指揮拍您的車圍子,這是怎麼了?鬧彆扭了?”

如約抿唇笑了笑,什麼都沒說,只是搖頭。

蘇味竟覺百感交集,抱著拂塵道:“夫人離宮那天,聽說在永壽宮裡鬧,您和餘指揮是兩情相悅,我聽著都替夫人不值。如今婚也成了,人也進了餘家門兒,餘指揮沒對您顧惜點兒?怎麼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砸您的車圍子?”

如約訕訕周全,“沒有的事兒,我們大人脾氣急了些,對我卻是很好。”

但蘇味還是相信眼見為實,年輕的小媳婦要面子,受了委屈也不好意思說出來,粉飾著太平,以為能瞞住別人的眼。

輕輕嘆了口氣,蘇味又接過邊上人遞來的小食盒,放在了車門前,“梨湯吊出來的蜜汁子兌了蘭雪茶,解暑得很,特送來給夫人降暑氣。下半晌迎著日頭走,且把門窗都關上吧,這麼著涼氣散不出去。”

如約自是千恩萬謝,方才送別了蘇味。

轉頭看,又是冰鑑又是冰塊,中暑倒是不至於的,但心裡多少有些懸乎。不知蘇味這一趟趟地跑,究竟是他自己的主張,還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要是背後有人支使,那可有些說頭了。

那廂塗嬤嬤挎著中晌的飯食回來了,結果到車前一看,發現食盒沒處擱,“咦”了聲道:“都是哪兒來的呀,膳房打發人送來的?”

蓮蓉說不是,“大人送了個食盒過來,御前的紅太監也來謝我們夫人,這不,都快放不下了。”

塗嬤嬤不知道里頭緣故,笑著說:“咱們大人倒是個知冷熱的,自己公務這麼忙,還掛念著少夫人。”

邊說邊把佔地方的東西都挪了挪,先把飯食鋪排好。伺候她用完了,她們這些人自有她們的供給,又都上伙房那兒領午飯去了。

回:“車裡涼快,可就是地方太小,呆不下這麼些人。你們輪著上來坐一程吧,也好有個盼頭。”

這麼善性的少夫人,世間少有,但伺候主子得有眼力勁兒,蓮蓉說不了,“我們在外邊走著,裹得一身臭汗,回頭別燻著夫人。我和翠子年輕,不礙的,塗嬤嬤年紀大了,讓她跟著夫人坐車吧。”

塗嬤嬤道:“先前要給夫人打扇子,我藉著這個由頭才蹭了一路。這會兒車裡涼快了,用不上我了,我可不能再乘車了。哪家的僕婦也不像我這樣沒規沒矩,叫人說起來不像話。我隨你們扶車,原本跟出門,就不是來享福的。”

如約挽留不成,最後一個都沒上車。也罷,這車裡空間確實不大,放著冰鑑和食盒,又要擺小桌做繡活兒,多個人施展不開手腳。

抬起眼看看對面這些東西,反正送來了,受用就是了。她把蘭雪茶潑了,御前的東西可不敢入口。又把食盒打開,冰塊上放置了小銅吊,就這麼湃著茶,讓它們痛痛快快地散發涼氣。

以前講骨氣,什麼事都有個宗旨,譬如別人不打我的主意,我斷乎不去招惹人家;又譬如做人的底線,涇渭分明,不僭越,不胡亂兜搭……這是她父母從小教授她的規矩。

規矩當然沒錯,做人就應該清清白白地,但到了如今的處境,再這麼不知變通,就不合時宜了。

一個在泥沼裡打滾的人,沒有資格顧全這麼多。

她手裡捏著皇帝的袍服,眼睛盯著冰鑑,忽然想明白一個道理,憑自己的能力,要殺皇帝或是殺餘崖岸,恐怕都難如登天。但如果能讓他們兩敗俱傷呢?她不敢確信自己有這樣的魅力,可無論如何,可以試試的。

心裡做了決定,就要堅定不移地朝著目標前行。那麼現在最要緊一點,是先確定皇帝的心思。其實早前在宮裡時,金娘娘一出出的昏招兒,還有喋喋不休的“萬歲爺對你有意思”,也讓她察覺到了皇帝待她的不同之處。她試探過,可惜他太謹慎,沒有留下讓她大步跨越的空間。

相較起探囊取物,也許求而不得更是餘韻悠長,上位者天生喜歡挑戰。

她捏起細細的繡花針,在頭皮上篦了篦,靜下心來,把手底下描好的花樣子繡滿了。

等到脫下花繃的時候,隊伍正趕到韓河皇莊。這莊子是宮裡產業,建得極大,真像個行宮一樣。除了安置梓宮的蘆殿照舊要搭建,太后和帝后嬪妃們的住處都有了著落,用不著再設牛皮大帳了。

停了靈,又是一番哭祭,這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如約混在人堆兒裡,並不有意扎人眼,等到人散了,她便去太后跟前侍奉。

她的經歷,對於太后來說像個曲折的西洋景兒,光是自小的遭遇就夠太后感慨唏噓一陣子。

如約平靜道:“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如今我長大了,不像小時候一般琢磨不透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際遇,想是我和父母緣分太淺,強求不得。”

太后總有一顆同情弱小的心,見她遭了這麼多罪,卻沒有半點抱怨,愈發顧惜她。牽著她的手道:“可憐見兒的,要是早早兒到我身邊來,我還能疼著你。”

楚嬤嬤笑道:“這會兒不就在老祖宗跟前?您快疼疼她吧!”

這裡正說笑,外面通傳,說萬歲爺來向太后問安了。

太后臉上的笑容很快褪了個乾淨,收回手坐正了身子,淡淡道:“叫他進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巨大的牛皮帳,空曠但悶熱。

皇帝坐在御座上,久久沒有挪動身體。

先前那件袍子,是他讓蘇味送到魏如約那裡去的,原本御用的東西要是損壞了,大不了收歸庫裡,再不復用就是了,哪裡節儉得需要縫補。但他今晚上看著那兩個細小的洞,沒來由地覺得可惜——或者補一補,還是能將就的。

他想起先前太后帳外,和她的不期而遇,康爾壽有句話說得很對,再見到她,總覺得她和以前不一樣了。人慢慢變得更持重穩妥,但針工手藝應當沒有變化。早前她給他做過一件衣裳,右腳的靴子也是她重新修補的,還有金氏謊稱自己做的香囊,都是出自她之手。那麼多的針線活計,再麻煩她一回也不要緊吧。

他靜靜地坐著,手擱在桌面上,指尖無意識地撫觸摺扇的扇骨……餘崖岸行拱衛之職,忙前忙後多次經過御前,他看見他腰上懸掛的扇袋,那麼明晃晃的三個字,終究刺傷了他的眼。

一時思緒混亂,心裡明知道不應該這樣的。那天金氏放她出宮,他打定了主意順水推舟,心底小小的漣漪又算得了什麼,為了成全君臣之情,還是可以忍讓的。但人有時候就是那麼不可理喻,約束得了言行,約束不得內心。錯失的東西就是讓人割捨不下,越想越好,越想越惦念……他開始隱隱後悔,明明她原先是他後宮的人啊。

於是洩憤式的處置了金紈素,一切的兵荒馬亂都因她而起,讓她活著都已經是恩賜了。這次送先帝梓宮進敬陵,他其實是有些盼望見到她的,好像見一見,能短暫地解決很多問題。

不該這樣的,這種心思讓他惶恐,他明知道她是臣妻,怎麼還能念念不忘!於是狠狠自省,讀大量的書,處置大量的政務,但只要一閒下來就走神,腦子裡發空,前所未有地空洞。

要是照著他以前的手段,這女人不能留,亂我心神者該殺,所以面對她時,他會奇妙地產生一種既嚮往又憎惡的感覺。但江山經營到現在,早不是五年之前了,別人家裡的夫人,他也不能隨意招進宮來扣留誅殺,更不能授人以柄。然而餘崖岸那種得意而不自知的樣子,格外不受他待見,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像冰冷的蛇,吐著信子向上蔓延,他得不時提醒自己不能公私不分,才能壓制住處處挑刺的衝動。

實在不可理喻,他如今每常後悔,像今天,到底為什麼要送那件袍子過去?就為了種下因,等著收她親手送還的果嗎?

無可奈何地撐身站起來,帳子裡燻過了艾草,濃烈的藥味在鼻尖彌散,讓他覺得憋悶。他舉步踱出了大帳,熱烘烘的世界,即便到了深夜,也解不開這暑意。

章回上來侍奉,“奴婢陪萬歲爺四處散散?村子裡晚間寧靜得很,東邊還有條小河,繞著山腳流過。”

皇帝沒有挪步,想了想還是搖頭,“人定了,安置吧。”

一個人慢慢又走進大帳,在床上躺了下來。

碧玉做的涼簟,靠在皮肉上森冷,但可以壓制住心底躁動的火焰。他閉上眼,側過身去,什麼都不要想了,不想就能儘快入眠,明天一早還要動身。路遠迢迢,哪有時間糾纏於那點幽微的情愫。

但不思量,自難忘,進不去腦子就進夢裡。

他鮮少做夢,但今夜的夢,真實得讓人驚詫。夢裡又回到金氏侍寢那晚,他撩起帳幔,看見枕蓆間躺著的是她。這回竟沒有被藥倒,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並不說話。

他心頭悶悶地大跳起來,伸手去觸摸她的臉,她像貓兒一樣,臉頰繞著他的指尖,親暱地輕蹭。他口乾舌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朕答應你的要求,讓你做貴人。或是妃……貴妃,都行。”

她眨動眼睛,眼裡瀰漫著滔天的情火,舉起兩手搭在他頸間,慢慢地搖頭,“不要,都不要了。”

他反倒急起來,“為什麼?”

她笑得眉眼彎彎,“我要那些虛名做什麼,你就是願意給,我也不能受著。”

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該拿什麼來留住她。正覺得遺憾的時候,她在他唇上親了親,然後像一泓春水,融化在他身下……

醒來的時候,內心彷彿經歷了一場惡戰,迷茫、彷徨、羞愧,但又滿懷竊喜忍不住回味。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一個皇帝,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要去覬覦有夫之婦。他知道自己有錯,那點不堪的心思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從今天起必須收斂言行,再不要念著得不到的人了。

皇帝習慣早起,第二天雷打不動四更醒轉,起身洗漱過後,趁著太陽還未升起來,拔營收帳準備出發。

梓宮起駕前,照例要哭祭參拜,文武百官和命婦們跪在外圈,內圈是皇帝宗親及一眾宮眷。如果說最開始還有悲傷,那麼五年過去,早就不可能像當初一樣了。皇帝沉默著拈香、上供,有時視線劃過太后的臉,太后也應景兒嚎哭,但眼睛是乾澀的,遠不像上壽皇殿控訴他的不良行徑時,那樣洋洋灑灑大淚滂沱。

冗長的一場葬禮拖延了五年,已經耗盡了所有人的情緒。大家都在裝樣子,盡力應付,哭聲一個賽一個地高,但真情實感流得出眼淚來的,實在寥寥無幾。

皇帝並不勉強她們哭,面上過得去就行了。哭祭持續的時間不長,至多一炷香,然後收拾起供桌拆了蘆殿,就可以恭迎先帝梓宮動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