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約束得了言行,約...
他率領一眾皇親從內圈出來,由人引領著前往自己的車駕。兩側臣僚和命婦林立,像兩排白色的牆。
越是不想看見的人,卻越是鮮明地出現在視野裡。袖籠下的拳握起來,他目不斜視如常走過,誰也別想看出他內心的波動,誰也別想以此拿捏他。
如約目送聖駕走遠,又等太后和后妃們都坐進車輦裡,方才由塗嬤嬤攙扶著登車。
早上的氣候還好,空氣裡帶著一絲涼意,一呼一吸間只覺清爽宜人。車馬行動起來,送殯的隊伍綿延了十幾裡,註定是走不快的。等太陽一升起來,那份清涼倏忽便消失不見了,炎熱又從四面八方每個角落蔓延進來,車內熱氣暾暾,像蒸籠一樣。
如約忙著趕製昨天蘇味送來的那件衣裳,車裡晃動不好下針還是其次,上用的物件首要一樁是不能弄髒,沾染上她的汗水。於是讓塗嬤嬤在邊上替她打扇子,小炕桌上擺好溼手巾,趕在手指出汗之前趕緊抹一把,然後再繼續趕工。
塗嬤嬤心裡老大的不捨,愁著眉道:“找誰說理去,這麼熱的天兒,其他命婦躺著受用呢,偏我們少夫人還要做針線。”
當然說話的時候嗓門壓得極低,只以對面的人聽得見的聲息控訴。
如約笑了笑,視線沒從花繃上移開,“都是御前得臉的紅太監,哪兒敢得罪。讓做就做吧,我這會兒也摸出門道來了,身子只要隨車晃動,針尖就扎得準地方。”
塗嬤嬤聽得直嘆氣,看她髮際濡溼了,忙拿帕子給她掖了掖。
要說她家這位少夫人,確實長得無可挑剔。別人個個頂著大紅臉,她卻不是,越出汗,皮色越白淨。再加上烏黑的眉眼櫻桃口,鬢角散落一點絨絨的碎髮,看上去有種孩子般的天真和純直。
塗嬤嬤就在邊上看著,看上整半天也不覺得厭煩。心裡只管感慨,怪道小老爺二話不說娶了她,長得好,脾氣又溫順,這樣的媳婦兒打著燈籠也難找。
隊伍日行幾十裡,半道上得歇歇腳力,預備中晌的飯食。終於到了時辰,車停下了,塗嬤嬤像點中了機簧,直蹦起來說:“我上膳房去一趟,看看今兒有什麼飲子,帶回來給少夫人解渴。”
蓮蓉和翠子走了一路,走得腳底心都磨出了水泡,隊伍一停住,如約探身出去,讓她們找個樹蔭底下坐定了歇一歇。自己蜷曲了這半天也有些累了,下車舒展一下筋骨,看看這一程的景緻。
因是官道上行走,遠山遠水到底不在跟前,只看見連綿的青山障蔽住半邊天,陰沉沉像堆疊起的烏雲。外面確實比車內涼爽些,但大日頭照著,無處可躲,只在車架的陰影裡站上一小會兒。
待要登車的時候,發現餘崖岸穿過零散的人群,朝她走來,手裡拎著個食盒,像立了什麼大功勳似的,拉著臉,得意地衝她抬了抬手。
如約不解地望著他,等他走近,看他把食盒放在車輿前的踏板上,揭開食盒讓她過目。她垂眼看,裡面臥著好大兩塊冰,正嘶嘶地從縫隙裡往外滲著涼氣。
只讓她看了一眼,立刻就蓋上了蓋子,“京裡的冰窖天天往隊伍裡運冰,只供那些貴人們使用。我趕在送進膳房之前,讓人敲了兩塊下來,你擱在車裡或吃或用,都行。”
如約遲疑著,“這樣不犯忌諱?”
餘崖岸說:“犯什麼忌諱,哪個男人不在踅摸。錦衣衛專門負責警蹕,進來頭一關就送到我手上,我不趁機敲兩塊,豈不是傻了。”
他邊說,邊把食盒往車輿裡推,發現小桌上放著針線笸籮和一件衣裳,看用色就知道是男款。
“御前的活計?”他回頭問她。
如約點了點頭,“昨兒夜裡蘇味送來的。”
餘崖岸抿著唇,沒有吱聲,半晌才道:“那就做吧,送罷又瞥了她一眼,“不過你要記著,你如今已經嫁做人婦了,一言一行都要審慎,別引出閒言來。”
如約懶得搭理他,自顧自登上車,放下了垂簾。
車外的餘崖岸悻悻摸了摸鼻子,真是個不識好歹的女人,特意給她送冰來,她連句謝謝都沒有,不像話。
他不甘心地抬手敲敲車圍,“魏如約,你又和我耍脾氣,是不是?”
車內的人沒出聲,倒引得蓮蓉和翠子上:“大人,夫人想是針線做了一路,累了。”
餘崖岸再要發作,恰好遠處有部下招呼他:“餘大人,萬歲爺召見。”
他沒法子再耽擱了,轉身急急趕往皇帝行轅。等他一走,蘇味才領著人到了如約車前,隔簾問了一句:“餘夫人在嗎?”
如約聽見他的聲氣兒,忙打起了簾子,“師父著就要下車。
蘇味忙攔住了,“這麼大的日頭,快別下邊招呼人,把一個棉被包著的物件送進了車裡。
朝這位小夫人臉上瞧瞧,她分明不明所以,蘇味伸手把被子揭了,露出底下一臺精工的青銅小冰鑑。
“裡頭已經裝滿冰塊兒啦,這冰鑑精巧,能蓄寒氣,擱在外頭的冰一炷香時候化得不見蹤影,它能存上兩個時辰。宮裡的娘娘們一人有一臺,我記著夫人的好吶,特給您也謀了一臺。您放在車裡,做針線的時候能靜下心。我算好了時辰,未正前後再給您捎兩塊冰,保您到晚上都清清涼涼的。”
如約忙道謝,“您這麼顧念我,我怎麼好意思呢。”
蘇味擺擺手道:“您還和我客氣,犯不上。”說罷又回頭張望了眼,壓聲道,“我先前瞧見餘指揮拍您的車圍子,這是怎麼了?鬧彆扭了?”
如約抿唇笑了笑,什麼都沒說,只是搖頭。
蘇味竟覺百感交集,抱著拂塵道:“夫人離宮那天,聽說在永壽宮裡鬧,您和餘指揮是兩情相悅,我聽著都替夫人不值。如今婚也成了,人也進了餘家門兒,餘指揮沒對您顧惜點兒?怎麼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砸您的車圍子?”
如約訕訕周全,“沒有的事兒,我們大人脾氣急了些,對我卻是很好。”
但蘇味還是相信眼見為實,年輕的小媳婦要面子,受了委屈也不好意思說出來,粉飾著太平,以為能瞞住別人的眼。
輕輕嘆了口氣,蘇味又接過邊上人遞來的小食盒,放在了車門前,“梨湯吊出來的蜜汁子兌了蘭雪茶,解暑得很,特送來給夫人降暑氣。下半晌迎著日頭走,且把門窗都關上吧,這麼著涼氣散不出去。”
如約自是千恩萬謝,方才送別了蘇味。
轉頭看,又是冰鑑又是冰塊,中暑倒是不至於的,但心裡多少有些懸乎。不知蘇味這一趟趟地跑,究竟是他自己的主張,還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要是背後有人支使,那可有些說頭了。
那廂塗嬤嬤挎著中晌的飯食回來了,結果到車前一看,發現食盒沒處擱,“咦”了聲道:“都是哪兒來的呀,膳房打發人送來的?”
蓮蓉說不是,“大人送了個食盒過來,御前的紅太監也來謝我們夫人,這不,都快放不下了。”
塗嬤嬤不知道里頭緣故,笑著說:“咱們大人倒是個知冷熱的,自己公務這麼忙,還掛念著少夫人。”
邊說邊把佔地方的東西都挪了挪,先把飯食鋪排好。伺候她用完了,她們這些人自有她們的供給,又都上伙房那兒領午飯去了。
回:“車裡涼快,可就是地方太小,呆不下這麼些人。你們輪著上來坐一程吧,也好有個盼頭。”
這麼善性的少夫人,世間少有,但伺候主子得有眼力勁兒,蓮蓉說不了,“我們在外邊走著,裹得一身臭汗,回頭別燻著夫人。我和翠子年輕,不礙的,塗嬤嬤年紀大了,讓她跟著夫人坐車吧。”
塗嬤嬤道:“先前要給夫人打扇子,我藉著這個由頭才蹭了一路。這會兒車裡涼快了,用不上我了,我可不能再乘車了。哪家的僕婦也不像我這樣沒規沒矩,叫人說起來不像話。我隨你們扶車,原本跟出門,就不是來享福的。”
如約挽留不成,最後一個都沒上車。也罷,這車裡空間確實不大,放著冰鑑和食盒,又要擺小桌做繡活兒,多個人施展不開手腳。
抬起眼看看對面這些東西,反正送來了,受用就是了。她把蘭雪茶潑了,御前的東西可不敢入口。又把食盒打開,冰塊上放置了小銅吊,就這麼湃著茶,讓它們痛痛快快地散發涼氣。
以前講骨氣,什麼事都有個宗旨,譬如別人不打我的主意,我斷乎不去招惹人家;又譬如做人的底線,涇渭分明,不僭越,不胡亂兜搭……這是她父母從小教授她的規矩。
規矩當然沒錯,做人就應該清清白白地,但到了如今的處境,再這麼不知變通,就不合時宜了。
一個在泥沼裡打滾的人,沒有資格顧全這麼多。
她手裡捏著皇帝的袍服,眼睛盯著冰鑑,忽然想明白一個道理,憑自己的能力,要殺皇帝或是殺餘崖岸,恐怕都難如登天。但如果能讓他們兩敗俱傷呢?她不敢確信自己有這樣的魅力,可無論如何,可以試試的。
心裡做了決定,就要堅定不移地朝著目標前行。那麼現在最要緊一點,是先確定皇帝的心思。其實早前在宮裡時,金娘娘一出出的昏招兒,還有喋喋不休的“萬歲爺對你有意思”,也讓她察覺到了皇帝待她的不同之處。她試探過,可惜他太謹慎,沒有留下讓她大步跨越的空間。
相較起探囊取物,也許求而不得更是餘韻悠長,上位者天生喜歡挑戰。
她捏起細細的繡花針,在頭皮上篦了篦,靜下心來,把手底下描好的花樣子繡滿了。
等到脫下花繃的時候,隊伍正趕到韓河皇莊。這莊子是宮裡產業,建得極大,真像個行宮一樣。除了安置梓宮的蘆殿照舊要搭建,太后和帝后嬪妃們的住處都有了著落,用不著再設牛皮大帳了。
停了靈,又是一番哭祭,這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如約混在人堆兒裡,並不有意扎人眼,等到人散了,她便去太后跟前侍奉。
她的經歷,對於太后來說像個曲折的西洋景兒,光是自小的遭遇就夠太后感慨唏噓一陣子。
如約平靜道:“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如今我長大了,不像小時候一般琢磨不透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際遇,想是我和父母緣分太淺,強求不得。”
太后總有一顆同情弱小的心,見她遭了這麼多罪,卻沒有半點抱怨,愈發顧惜她。牽著她的手道:“可憐見兒的,要是早早兒到我身邊來,我還能疼著你。”
楚嬤嬤笑道:“這會兒不就在老祖宗跟前?您快疼疼她吧!”
這裡正說笑,外面通傳,說萬歲爺來向太后問安了。
太后臉上的笑容很快褪了個乾淨,收回手坐正了身子,淡淡道:“叫他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