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朕心裡裝著一個人...
如約仔細設想過,自己要是直截了當謝得明白,是不是就能引他往邪路上狂奔?也許會卓有成效,但得來太容易,接下來就得填進去更多,才能滿足他日益龐大的胃口。
相較於赤裸裸的情慾勾纏,可望不可即才更具悠長的餘韻。她就要他念念不忘,難以得手,久而生怨,那麼不需要她再引導,他自然會把餘崖岸視作眼中釘。
所以她答得委婉,“萬歲爺對外子委以重任,是我們夫婦的榮耀。外子因公奔忙,臣婦也略得清閒,這都是萬歲爺的恩典,臣婦怎能不對萬歲爺感激涕零。”
皇帝聽了,心下雖有些失望,很不願意她一口一個“外子”、一口一個“我們夫婦”。但不可否認,她進退有度,是位端莊高潔的小夫人。
因為敬重,更不能輕舉妄動。像賞看一盆花,明明那麼鮮豔可愛,你要是折了它,它很快就會枯萎凋謝。所以他只能按捺再按捺,即便心裡已經擰了十八道彎,面對她時,還是得保持得體的言行,不能因過於澎湃的情愫,嚇著了她。
微微舒了口氣,他的謹小慎微,讓他覺得自己沉浸在一個悠長而溫軟的夢裡。夢裡他不是殺伐決斷的帝王,他是一個心有愛慕,切切惦念著她的男子。哪怕只得她一個微笑,或多說兩句話,也讓他覺得一切值得,不枉這陣子的坐立難安。
“你陪朕……走一程,”他沒有察覺,自己的語調裡帶了幾分卑微的意味,“好麼?”
如約說好,“這行障圈得大,清淨得很。”
兩個人相視,都抿唇笑了笑。
四下沒有第三個人,不知什麼時候,連康爾壽也不見了。高高的帷幔隔出了一個純淨的世界,沒有喧囂紛擾,只有天頂的星子看得見地上的一切——應當不會告訴月亮吧!
皇帝鮮少有這樣的體驗,他一直是被眾人環繞的,即便在晉王時期,也沒有時間和一位姑娘,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漫步徜徉。
可是如今,卻從她身上嘗試到一種全新的情感。他忘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君王,那些外在的權力,是靠著無數彎下的脊樑扛起的,一旦遠了,只有彼此,反倒可以平等地對話,就像兩個普通人一樣。
鞋底踩踏過柔軟的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如約見他沉寂,偏頭問:“萬歲爺在想什麼?”
皇帝“唔”了聲,“想這夜好寧靜,朕已經許久沒有在晚間出起……朕今兒逾越了,邀夫人同行,先前你也瞧見太后對朕那幾句話了,你心裡,八成也有些瞧不上朕吧,如此不受太后待見。”
如約心下冷笑,可不是麼,篡了她長子的位,還把唯一留下的血脈趕盡殺絕了。做了這麼多喪良心的事兒,太后不待見,不是應當的嗎。
但想雖這麼想,話自然不能這麼說,要昧著良心極盡圓融,“萬歲爺言重了,臣婦不敢有這樣的想頭。您是萬乘之尊,天下共仰,世上誰人家中不鬧家務呢,受長輩擠兌幾句,大可不往心裡去。”
皇帝一哂,“鬧家務?從前到後這場變故,你覺得只是鬧家務嗎?”
自然不是的,輕飄飄一句鬧家務,何等不負責任。他們兄弟爭權奪勢,卻害了千百條性命,當年東宮的那些官員幾乎被斬草除根,他們的冤屈,不是一句鬧家務就能掩蓋過去的。
她心緒起伏,很想責問他,為什麼要做得這麼絕。可是話到嘴邊不能出口,最後只化作一聲幽微的嘆息,“臣婦是小女子,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天下如今太平,百姓也安居樂業,萬歲爺是勤政的好皇帝,這就夠了。”
她的話一句一句入耳,他低下頭,垂眼看著皂靴落下,朕不當這個皇帝就活不了,你信嗎?”
如約站住了腳,眼裡帶著似笑非笑的光,點了點頭,“臣婦信。”
每一個謀朝篡位的皇帝都是被逼的,若不是被逼,史書上就不好記載了。
他沒去探究她為什麼答得斬釘截鐵,悠悠抬起眼,望向廣闊的天幕,忽然問她:“你見過鳥巢中的雛鳥嗎?父母餵食,總是先緊著強而有力的那隻,弱小的則棄之不顧。然後大鳥羽翼漸豐,為了爭搶先機,一次次試圖把弱小的那隻頂出鳥巢。可是有一天,雛鳥長出了尖利的喙,狠狠咬斷了大鳥的脖子。所以究竟是雛鳥太陰毒,還是大鳥罪有應得,依夫人之見,何如?”
如約知道他在暗喻,皇位爭奪你死我活是常事,不管是被迫反抗,還是生來愛權柄,都無可厚非。但東宮的官員何其無辜,也許路並不是他們自己選的,他們只是奉了先帝的命,當了太子的屬官而已,就要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嗎?
她有太多的不平,可惜當下無法和他理論。這個話題也不該再繼續下去了,若是說得再深一些,她怕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於是含糊地笑了笑,“成王敗寇,古來如此。既登高位,總要放棄一些世俗的東西,您只做那個垂治天下的明君就是了,好人的帽子,您戴著不合適。”
話音方落,皇帝便調轉視線望向她,神色複雜難辨。半晌忽而一笑,“夫人說得很是,朕已登高位,錯也是對,何必在乎那些世俗的名頭。那麼眼下朕有個問題,想請教夫人,朕心裡裝著一個人,礙於禮教惶惶不可得。依夫人之見,朕是應當動用手上權力達到目的呢,還是繼續隱忍,掙個好人的名聲?”
作者有話要說
如約大覺意外,雖明白皇后這是開始忌憚她了,但實在沒想到,她竟會貿然向太后提出這麼個建議。
“皇后娘娘說笑了,臣婦不過仗著一點針工手藝,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回報宮裡對我們夫婦的恩典罷了,怎麼敢在太后面前居功。”她謙卑道,“且臣婦本是微末之人,要是生出這種不該有的心思來,豈不是不自量力,折辱了太后老祖宗嗎。”
她表態得快,讓自己擺脫了尷尬的處境之餘,也為太后解了圍。
太后本就不怎麼待見皇帝后宮裡這些嬪妃,閻貴嬪當上了皇后,在她看來是矮子裡頭拔高子,無人可用了,才讓這便宜落到了她頭上。如今剛坐上皇后寶座,就發昏要走恪嬪的老路,不由斜眼瞥了瞥她,“皇后別不是孕傻了,太后認乾親,是那麼容易的事兒嗎?老身多個人管我叫母后是沒什麼,要緊一宗,得問問皇帝,認不認這個乾妹子。”
話到了這裡,皇后就得掂量掂量了。到底大夥兒都不傻,她想用乾親提醒皇帝謹守分寸,殊不知那點子阻礙,還不如一個土疙瘩絆人厲害,能防得住什麼!
再說認了個乾妹妹,就多出一個乾妹婿來,憑皇帝那份卸磨殺驢的心機手段,會平白給自己添不自在嗎?
皇后捱了太后的數落,一時面紅耳赤,“臣妾糊塗,鬧了大笑話,還請母后恕罪。”
太后原本還要呲打她兩句,但見她懷著身子,又在皇后的位份上,不能太下她的面子,便隨意敷衍了一句:“心是好的,可惜用錯了地方。君君臣臣門道不少,往後好生學著點兒吧。”
皇后紅著臉答應了,復又看了如約一眼,“餘夫人,你也別見怪,我原想著替你張羅張羅呢……”說罷又勉強笑了笑,“你這手活計,確實漂亮,這花樣兒還是頭一回見,得了空,也上我那兒坐坐吧。”
如約抿著笑,俯身道了個是。
可她看上去越顯得坦蕩大方,越襯托出皇后偷雞不成的尷尬。閻皇后不明白,不過是個小戶人家出來的女兒,早前在宮裡也不覺得怎樣,無非長得比人強一些而已,怎麼出了宮,反倒變成香餑餑了。
今兒這安,請得是不自在了,皇后在太后跟前又略坐了片刻,就藉口身上不適,從大帳裡退了出來。
行障之外燃著火盆子,透過櫨黃的圍布,映出一團又一團模糊的光暈。
皇后心眼兒窄了,邊走邊抽泣,嚇得邊上侍奉的女官忙寬慰:“娘娘,這事兒千萬別放在心上。太后說話由來都是這樣,就算衝萬歲爺都沒個好聲氣兒,擠兌您兩句,您一笑了之,顯得您宰相肚裡能撐船。”
皇后卻不這麼想,“我好歹是皇后,在外人面前讓我下不來臺,我心裡可真難受。”
女官極力紓解,“餘夫人在宮裡伺候過,太后什麼樣的脾氣,她在金娘娘處見得還少?早前金娘娘為他爹求情,都求到太后跟前去了,被太后兩句話撅回姥姥家,餘夫人都是親眼目睹的。您如今是兩個人,更要比以前從容些兒,這麼著對小皇子也好。”
皇后聽了,脾氣才略略消退,但一時鑽進牛角尖裡出不:“這圍布支得晚了點兒。你沒聽見外面的傳言?眼下正隨扈,不敢大肆宣揚,等回了京,不知又會編排成什麼樣。我是擔心壞了皇上清譽,好容易才坐穩的江山。”
主子轉不過彎,身邊的人就要極力把她拽回來,才能保得大家平安。女官道:“我的娘娘,咱們萬歲爺是聖主明君,心裡自然有譜。您如今別管那些,先養穩了胎,再一個明哲保身,這兩件事才是頂頂要緊的。”
皇后遲疑了片刻,似乎還是聽進去一些的,但心底裡仍是放不下,嘀咕道:“那明兒請餘夫人來坐坐,看看能不能勸她留點兒神。到底她是個女人,名聲要緊,就算不顧念萬歲爺,不還得顧念顧念自己的男人嗎。”
兩個人緩緩走遠了,但這些話,一字不落全進了皇帝的耳朵。
皇帝原本還在行障內消磨時間,怕和餘夫人前後腳趕到,會讓太后起疑。結果這一耽擱,竟聽見了皇后這一通“深明大義”,當即臉色就不好了。
邊上的康爾壽暗暗咋舌,小心覷了覷萬歲爺的神情,心道這位皇后別不是想試試自己的後位有多穩,有意捅萬歲爺的肺管子吧!
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誰還不知道這套慷慨說辭背後隱藏的小心思。就是登了高,在乎自己的地位了,唯恐忽然蹦出個人來,動搖了她的皇后之位。
畢竟萬歲爺一向涼薄,連冊封皇后都是為了應急。這潑天富貴雖起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來一套一套的,看來是打算當賢后啊。
可惜萬歲爺看得太透徹,怕是不會給她留有發揮的餘地。康爾壽有些遺憾,原本和蘇味說好了,下值後喝上一杯的,這下子是喝不成了。
萬歲爺沒再蹉跎,舉步就往太后大帳裡去。他忙跟上,亦步亦趨地,把聖駕送進了夾板門。
那廂如約見皇帝進來,起身悄然退到了一旁,皇帝向太后行禮,她便隨宮人們一起向皇帝行禮。
太后今兒心情還不錯,問皇帝吃過了沒有,要不要在這兒用點小食。
皇帝浮著笑意,溫言道:“謝母后關愛,兒子用過了來的。再過兩天就入敬陵了,母后好好休整休整,到時候兒子讓御膳房預備幾個母后愛吃的菜,送到母后跟前來。”
太后照例沒領情,“倒也不必麻煩,我這兒的膳房還能短了我的吃喝嗎。等到了陵地,把先帝送進地宮,我也就安心了。”邊說邊低頭吹了吹盞裡漂浮的茉莉花,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嘴,“先前你那位皇后在我這兒說笑打趣,讓我認下餘指揮的夫人做幹閨女呢,你心裡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