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51 章 朕心裡裝著一個人...

皇帝不動聲色,只是輕輕瞥了邊上站立的人一眼,“想是皇后看出母后器重餘夫人吧,兒子不懂認乾親這門學問,一切全憑母后定奪。”

太后的意思,不過想借著皇后敲打一下他,約束自己的言行。什麼又是送冰,又是在廊子上私會的,畢竟是做皇帝的人,這種閒言傳出去多不好聽!

不過話又說回來,看看面前這兩個人,著實有種八竿子打不著的意思。餘崖岸的夫人是個謹慎人兒,不像那種千年不曾見過男人的模樣,況且人家又是新婚,自家男人也不差。皇帝呢,像是個斷情絕愛的老僧,眼裡只有他的江山和權柄。遇上了興許會搭個訕,怎麼也夠不上有私情吧!

太后低頭呷了口茶,敲打過後又開始同情皇后,“我才剛也說了,太后認乾親,牽扯可太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那皇后,是有些著三不著兩,不過心眼兒不壞,瞧在她還懷著身子的份兒上,就不說她了,免得嚇著她。”

皇帝說是,知子莫若母,其實太后料準他事後會尋皇后的不自在,提前一步替皇后說了情,比他從旁的地方得知消息,再去責問皇后強。

後起宜安太妃向太后陳情,要留在敬陵為先帝守陵的事兒。太后道:“我是捨不得讓她在那裡受苦的,遵化離京城三百里地,要想回去一趟不容易。她十五歲進宮,在宮裡好幾十年,不說旁的,總是錦衣玉食尊養著,在那兒算怎麼回事?回頭飲河水、挖野菜,老了老了過起苦日子來,那怎麼能成!”

可皇帝卻有他的主張,沉吟了下道:“這事兒太妃早就和兒子提起過,兒子和母后一個想頭,實在不忍讓她在那兒受苦。可兒子也知道,太妃不是隨口一說,她是深思熟慮過,心口如一的。這回又和您提起,兒子想,若她真這麼打算,何不成全了她的念想。到底她無兒無女,沒有牽掛,困在宮裡幾十年,對她來說著實煎熬。如果留在敬陵能讓她餘生快活些,兒子倒覺得不如順了她的心意,準她奏請吧。”

太后聽完他的話,直愣愣看了他兩眼,“困在宮裡成了煎熬了?這也沒苛待她呀。照你這意思,我也該留在陵地才是,來都來了,還回去幹什麼?”

眼看著又要嗆起來,皇帝忙起身拱手,“母后別多心,兒子斷沒有這個意思。太妃無人可牽掛,母后還有兒子,母后要留在敬陵,兒子是一千一萬個不答應的。”

一旁的楚嬤嬤也一個腦袋兩個大,趕緊勸慰太后,“太妃是太妃,您是您。您肩上擔著重責呢,不像她,無事一身輕。她要留下守陵,是她報效先帝爺的途徑,萬歲爺成全了她,先帝爺享殿裡也有人照應,有什麼不好。”

太后這才作罷,半吞半含地鬆了口,“這事兒我不管了,隨你怎麼安排吧。”

皇帝面對這位母親,實在是心力交瘁,復又說了兩句不痛不癢的話,到底行禮告退了。

太后其實也有些後悔,好像存著心地和這兒子找茬似的。畢竟還有外人在呢,便轉頭看了看如約,尷尬道:“叫你瞧笑話了吧?”

如約說不,“臣婦反倒羨慕太后和萬歲爺呢,母子間不痛快了,拌兩句嘴,那才是家常的味道。不像臣婦,母親不在了,家人又不親,想吵都找不見人,像個飄在人間的孤魂野鬼。”

聽得太后憐惜不已,“這孩子,多可憐見兒的。要不是礙於體統,我還真想認了你呢。如今雖不能如願,咱們心裡親近,也是一樣的。”

如約忙說是,乖順地仍舊侍奉在太后左右。

人的脾氣秉性是生在骨子裡的,不因身上帶著血海深仇,就變得面目全非。她生來招老一輩的喜歡,那時候族裡有個刁鑽的老姑奶奶,對誰都愛吹鬍子瞪眼,唯獨喜歡她,臨到要過世了,還送了一個自己年輕時候常戴的翡翠白玉項圈給她。如今這位太后也是如此,對皇帝后宮裡那些女人橫挑鼻子豎挑眼,卻莫名愛和她親近。

如約呢,實在是個聰明靈巧的女孩兒,把剛才送來的紋樣對摺起來,重又捧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低頭看,這才發現勾勾繞繞,竟是寧王的年歲和小字。當即喜不自勝,直誇她有巧思。

如約見她中意,笑著說:“老祖宗要是覺著好,那回京之後,臣婦就照著這個花樣動針線了。”

太后自然無可挑剔,復又叮囑了幾處務要留意的地方,如約一一記下了,方才從帳中退出來。

因行在一圈圍上了行障,命婦們隨侍的婢女都留在了行在之外,這一程,她是獨自一個人走的。

天上星輝點點,月亮卻不見了蹤影,她就著遠處的光向前,走了約摸二十來步吧,見不遠處有個身影,正在暗處徘徊著。

那是誰,她心裡自然明白。待走近些,訝然叫了聲萬歲爺,“我以為您回去了呢……”左右瞧了一遍,“您在等人麼?”

這是明知故問,皇帝卻不能承認,只說:“先前太后那些話,讓朕拿不定主意,所以逗留了片刻。”

如約瞭然頷首,“太后老祖宗話雖嚴厲些,卻也是捨不得宜安太妃。”說罷又款款朝他褔了福身,“臣婦感激萬歲爺體恤,向萬歲爺謝恩了。”

她說話留白,皇帝倒產生了揶揄的興趣,“夫人這謝,來得莫名,謝朕什麼?”

他向來在底下人面前不苟言笑,如今眼角帶著盈盈的笑意,連五官看上去都柔軟了不少。

如約仔細設想過,自己要是直截了當謝得明白,是不是就能引他往邪路上狂奔?也許會卓有成效,但得來太容易,接下來就得填進去更多,才能滿足他日益龐大的胃口。

相較於赤裸裸的情慾勾纏,可望不可即才更具悠長的餘韻。她就要他念念不忘,難以得手,久而生怨,那麼不需要她再引導,他自然會把餘崖岸視作眼中釘。

所以她答得委婉,“萬歲爺對外子委以重任,是我們夫婦的榮耀。外子因公奔忙,臣婦也略得清閒,這都是萬歲爺的恩典,臣婦怎能不對萬歲爺感激涕零。”

皇帝聽了,心下雖有些失望,很不願意她一口一個“外子”、一口一個“我們夫婦”。但不可否認,她進退有度,是位端莊高潔的小夫人。

因為敬重,更不能輕舉妄動。像賞看一盆花,明明那麼鮮豔可愛,你要是折了它,它很快就會枯萎凋謝。所以他只能按捺再按捺,即便心裡已經擰了十八道彎,面對她時,還是得保持得體的言行,不能因過於澎湃的情愫,嚇著了她。

微微舒了口氣,他的謹小慎微,讓他覺得自己沉浸在一個悠長而溫軟的夢裡。夢裡他不是殺伐決斷的帝王,他是一個心有愛慕,切切惦念著她的男子。哪怕只得她一個微笑,或多說兩句話,也讓他覺得一切值得,不枉這陣子的坐立難安。

“你陪朕……走一程,”他沒有察覺,自己的語調裡帶了幾分卑微的意味,“好麼?”

如約說好,“這行障圈得大,清淨得很。”

兩個人相視,都抿唇笑了笑。

四下沒有第三個人,不知什麼時候,連康爾壽也不見了。高高的帷幔隔出了一個純淨的世界,沒有喧囂紛擾,只有天頂的星子看得見地上的一切——應當不會告訴月亮吧!

皇帝鮮少有這樣的體驗,他一直是被眾人環繞的,即便在晉王時期,也沒有時間和一位姑娘,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漫步徜徉。

可是如今,卻從她身上嘗試到一種全新的情感。他忘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君王,那些外在的權力,是靠著無數彎下的脊樑扛起的,一旦遠了,只有彼此,反倒可以平等地對話,就像兩個普通人一樣。

鞋底踩踏過柔軟的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如約見他沉寂,偏頭問:“萬歲爺在想什麼?”

皇帝“唔”了聲,“想這夜好寧靜,朕已經許久沒有在晚間出起……朕今兒逾越了,邀夫人同行,先前你也瞧見太后對朕那幾句話了,你心裡,八成也有些瞧不上朕吧,如此不受太后待見。”

如約心下冷笑,可不是麼,篡了她長子的位,還把唯一留下的血脈趕盡殺絕了。做了這麼多喪良心的事兒,太后不待見,不是應當的嗎。

但想雖這麼想,話自然不能這麼說,要昧著良心極盡圓融,“萬歲爺言重了,臣婦不敢有這樣的想頭。您是萬乘之尊,天下共仰,世上誰人家中不鬧家務呢,受長輩擠兌幾句,大可不往心裡去。”

皇帝一哂,“鬧家務?從前到後這場變故,你覺得只是鬧家務嗎?”

自然不是的,輕飄飄一句鬧家務,何等不負責任。他們兄弟爭權奪勢,卻害了千百條性命,當年東宮的那些官員幾乎被斬草除根,他們的冤屈,不是一句鬧家務就能掩蓋過去的。

她心緒起伏,很想責問他,為什麼要做得這麼絕。可是話到嘴邊不能出口,最後只化作一聲幽微的嘆息,“臣婦是小女子,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天下如今太平,百姓也安居樂業,萬歲爺是勤政的好皇帝,這就夠了。”

她的話一句一句入耳,他低下頭,垂眼看著皂靴落下,朕不當這個皇帝就活不了,你信嗎?”

如約站住了腳,眼裡帶著似笑非笑的光,點了點頭,“臣婦信。”

每一個謀朝篡位的皇帝都是被逼的,若不是被逼,史書上就不好記載了。

他沒去探究她為什麼答得斬釘截鐵,悠悠抬起眼,望向廣闊的天幕,忽然問她:“你見過鳥巢中的雛鳥嗎?父母餵食,總是先緊著強而有力的那隻,弱小的則棄之不顧。然後大鳥羽翼漸豐,為了爭搶先機,一次次試圖把弱小的那隻頂出鳥巢。可是有一天,雛鳥長出了尖利的喙,狠狠咬斷了大鳥的脖子。所以究竟是雛鳥太陰毒,還是大鳥罪有應得,依夫人之見,何如?”

如約知道他在暗喻,皇位爭奪你死我活是常事,不管是被迫反抗,還是生來愛權柄,都無可厚非。但東宮的官員何其無辜,也許路並不是他們自己選的,他們只是奉了先帝的命,當了太子的屬官而已,就要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嗎?

她有太多的不平,可惜當下無法和他理論。這個話題也不該再繼續下去了,若是說得再深一些,她怕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於是含糊地笑了笑,“成王敗寇,古來如此。既登高位,總要放棄一些世俗的東西,您只做那個垂治天下的明君就是了,好人的帽子,您戴著不合適。”

話音方落,皇帝便調轉視線望向她,神色複雜難辨。半晌忽而一笑,“夫人說得很是,朕已登高位,錯也是對,何必在乎那些世俗的名頭。那麼眼下朕有個問題,想請教夫人,朕心裡裝著一個人,礙於禮教惶惶不可得。依夫人之見,朕是應當動用手上權力達到目的呢,還是繼續隱忍,掙個好人的名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