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57 章 不要拒絕,也不要...

 抬眼看她,他很多時候會感到迷惘,她究竟有多好,才讓他這樣莫名其妙魂牽夢縈?若論容色,他見過比她更美的,熱情似火向他投懷送抱,他不屑一顧。若論脾氣,這滿後宮多少任他予取予求的女人,她也算不得最聽話。可她就是有這種神奇的力量,高潔、自愛、從容不迫,但莫名憂傷……她的眼裡,時時會浮現一種難以言說的苦難,也許這就是引他神往的原因吧。

 他剛才動了怒,嚇著她了,她惶恐地朝他解釋:“請萬歲爺息怒,我們大人對萬歲爺忠心耿耿,從來沒有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為餘崖岸周全的話,他是半句也不想聽。見她之前怒氣如山,但在見到她之後,倏忽又冷靜下來,從她的話裡找出了一點令自己寬懷且歡喜的佐證——

 他賞的菩提手串,她一直帶在身上。

 這是為什麼?送殯長途跋涉,不該帶著的,換做一般的御賜物件,不是應當供奉在高閣嗎?

 他想起太傅,先帝年少的時候賜了他一柄扇子,他在佛堂專門替這柄扇子做了個佛龕。五十年過去了,扇柄上的流蘇都褪了色,他還時時不忘去上一炷香,以此悼念先帝爺……自己賜給她的手串,她像日用物件隨身帶著,定是有她的念想。

 他忽然很好奇,極其好奇,她對他,究竟心懷怎樣的感情和感覺,有沒有一點可能,和餘崖岸作出區分?

 她憂心忡忡地俯身求情,他的注意力全部落到了她身上,終於緩和了語氣道:“餘大人的心思,朕暫且不去追究,朕只想問你,那串菩提,你一直隨身攜帶嗎?”

 一絲尷尬快速從她臉上劃過,但也不過轉瞬,她平靜地說是,“臣婦剛嫁進餘家,到了陌生的地界兒,不知道應當怎麼存放萬歲爺的恩典。這趟隨扈去遵化,臣婦早晚都要為先帝爺誦經,這菩提子正好有用,就帶上了。只是不曾想,讓我們大人誤會了,惹得萬歲爺震怒,實在是臣婦的過錯。”

 皇帝鬆了口氣道:“不是你的錯,是餘崖岸小人之心。幹了這些年錦衣衛,養成了風聲鶴唳的毛病,眼下都懷疑到朕頭上來了,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可就是這種暗藏的、不為人知的情愫,一點點勾繞起了他空無一物的心。他探得了外面的傳聞,既是心驚又有些竊喜,這些閒言碎語,單方面地讓他和她產生了聯繫,只要有聯繫,他就覺得滿足,覺得沾沾自喜。

 像現在,他鑽了這個空子,在永壽宮和她見面,隔著一條甬道就是坤寧宮,滿大鄴的王公貴族和朝廷命婦都齊聚那裡。他們是揹著人的,那種小心翼翼,那種膽戰心驚,彷彿赤足在刀鋒上舞蹈,體會了他一輩子都沒有體會過的戰慄。

 如約呢,赧然帶著一點笑,看這位表面威嚴的君王,私底下燃成一盆火。

 她知道他情難自已,否則不會冒這個險,巴巴兒跑到永壽宮的感情,更能激發他的興致,甚至她什麼都不用做,只需看他一眼,就足以讓他念念不忘了。

 “可惜,”她輕輕嘆了口氣,“那串菩提被他拿去了,怕是不會還給我了。”

 對面的人說算了,“無足輕重的物件罷了,不還就不還了。”一面說,一面從腰封裡取出一樣東西,緊緊握拳,遞到她面前。

 如約攤開手承接,一個鴿子蛋大小,通體碧色的鏤空仙人玉墜落進了她掌心裡。仔細打量,玉面上是風姿綽約的神女和樓閣,中空處居然還有指甲蓋大小的圓月,隨著她的手掌擺動,在裡頭骨碌碌地旋轉。

 她詫然,“這得是多大的挑費呀,既費工又廢料。”

 皇帝笑了笑,“不過是個小玩意罷了,那天看見了,覺得有趣,就帶來讓你瞧瞧。”

 語氣是輕描淡寫的,看不出一點刻意,她也不會知道,為了挑選這麼個稱心的禮物,他放下政務,一個人在如意館裡蹉跎了多久。

 她託在掌心看了又看,再三地感嘆,感嘆完了要還回去,他卻不伸手了。

 “送你。”他說,言語間沒有什麼波瀾,但眼底浮起了一絲赧然,匆匆地調開視線,正色道,“夫人上回替朕縫補便服,朕一直沒找到機會酬謝你。你如今是命婦,不再是宮裡的宮人了,朕不能平白託你辦事。這小物件就當是朕的謝禮,你收好,不要讓餘大人知道。”

 如約自然要推辭,“臣婦替萬歲爺分憂本是應當的,不敢收這麼貴重的禮。”

 她要還,他不肯接著,來往間推讓,險些脫手拋出去。

 皇帝發急,混亂中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瞬心頓起痙攣,有些感情無論如何都剋制不住了,他低下頭,痛苦地哀求她:“你留著吧,留著它,誠如留住了朕的心……不要拒絕,也不要把它扔在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玉球不滿啊,春兒,你明白存哥的意思了嗎。

 她的感慨裡帶著幾分看破世事的無奈,口無遮攔得一如既往。某種程度上來說,皇帝也算有心胸,否則就憑金娘娘不避諱守殿太監,這麼大喇喇張口就來的秉性,消息傳到御前,怕是連凝和殿都住不成,要搬到雷霆洪應殿去了。

 如約還是有些替她憂心,她卻捨得一身剮。反正已經這樣了,再壞能壞成什麼樣!

 “來,坐下。”金娘娘拉了她的手,坐到了光禿禿的南炕上。

 仔細端詳她兩眼,金娘娘問:“你的日子,過得怎麼樣?餘崖岸對你好嗎?他有沒有欺負你、折磨你?有沒有尋著由頭和你過不去,打你?”

 如約搖了搖頭,“我在餘家過得挺好的,餘大人雖不怎麼樣,婆母卻很好,待我像親閨女似的。”

 金娘娘這才鬆了口氣,“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很怕,怕自己造了孽,害你一輩子。現在回想過去,折騰了那麼多事兒,半點沒落著好。一心想救我爹,最後我爹沒保住,還把自己給毀了。”

 如約看向她,目光灼灼地問:“娘娘,您後悔嗎?沒能把閣老救出來,卻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您後悔了嗎?”

 其實這個問題,多少摻雜了自己的情緒。她想看看金娘娘救父未果有沒有彷徨,放棄擁有的一切,被打入冷宮,有沒有令她產生過一絲懊喪。

 金娘娘抬起眼,那雙圓圓的眼睛裡裝著沉澱的絕望。

 “沒有。”她說,“我要是不管我爹死活,只管自己受用,我這會兒才應該後悔,應該無地自容。爹孃把我養到十六歲,那會兒家家往宮裡送人,我也非要進過,我是個缺心眼兒,不該進宮,這話我記了五年。五年間我每常覺得他們看輕我,心裡就不服氣,我怎麼就不能做個讓他們引以為傲的女兒?所以我爹落了難,我更要想法子救他,既是為著我爹能活命,也是為了證明自己。”

 如約輕舒了口氣,這金娘娘雖荒唐,但她那份反哺的心無可指摘。世人攘攘,悲喜並不相通,只有站在同一立場,才能明白其中的千迴百轉。別人都說金娘娘糊塗的時候,自己卻能理解她。到了今時今日徹底失了寵,被攆出了紫禁城,她還能九死不悔,光是這一點,就強過了那些明哲保身的後宮嬪妃。

 只是遺憾付出再多,沒有回報。金娘娘眼裡的光漸漸暗淡下來,垂首道:“可惜我沒能把我爹救出來,朝廷定了他五宗罪,命是活不成了,等到秋後就要問斬。”

 如約不由感到慚愧,“娘娘讓我在餘指揮面前說情,我沒能幫上什麼忙。實則他也沒有辦法,上頭鐵了心要整治官場,拿閣老開刀,朝中人人自危,誰也不敢伸這個援手。”

 金娘娘點頭,“我知道,這是病到根兒上了,任是神仙也難治。不過我娘著愧怍地又看她一眼,“就是面對你,我心裡過不去,拿你換我爹不挨刑罰,實在對不住你。如約,旁的我也不囉嗦了,只有一句對你說,要是在餘家過得不好,你就離了他,回我身邊來吧。雖然我這會兒給貶到西苑去了,日子倒還算過得,宮裡也沒短了我的月例供給,照樣過得很滋潤。你來了,不是來做宮女的,是來和我就伴兒。要是哪天我不能活了,你大可再出去,不過趁著活著的時候大家常在一起,也算續一續斷了的緣分。”

 她這麼說,讓如約有些不是滋味兒。這位娘娘雖不靠譜,但有時候也能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就是想法純直了些,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當然她有這份心,自己必要領這份情,便道:“多謝娘娘惦記我,我心裡也感念娘娘。可時至今日,再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已經嫁了人,有了自己的門戶,哪兒還能像以前一樣回您身邊呢。我想著,往後大概也就含糊著過日子吧,娘娘要是想我了,我想法子上西苑瞧您去,陪您說說話也好。”

 金娘娘只好悵然點頭,再瞧瞧她,雖還是一樣的面容和神韻,但換上了這身命婦的打扮,說不上來,有種既近且遠的感覺。

 物是人非事事休,金娘娘眼裡湧出淚花兒,有萬分的委屈,也不知道該怎麼傾訴。要是換作以前,身邊有她在,好賴還能開解開解,幫著出出主意。結果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父親沒救成,沒頭沒腦地把她送出去,招得皇帝也更討厭自己。這會兒身邊全是二五眼,沒有一個得力的,她才知道自己把多大一個寶貝弄丟了,她一走,自己的好日子也徹底到頭了。

 如約畢竟跟了她半年,知道她究竟因什麼難過。金閣老是沒有翻案的機會了,她終於放棄了,於是一頭悲慼於父親的歸途,一頭又為自己憤憤不平。

 經受了那麼多坎坷,並沒有讓她看淡一切,如約念著早前的提攜之恩,最後又勸解了她一回,“娘娘別自苦了,各人自有造化,您看人家花團錦簇,未必沒有她說不出的苦。天狩朝的後宮是怎麼個事兒,您比我更明白,萬歲爺以國事為重,只挑最合適的抬舉。要是讓您攀上那個位置,先以不顧閣老死活為條件,娘娘願意嗎?”

 金娘娘想了想,到底嘆了口氣,“我怕是不能。”

 “所以啊,那個位置不是人人能勝任的,須得動心忍性,接受好些錘鍊呢。娘娘是性情中人,就此撒了手,也不是壞事。”她一遞一聲,溫和地勸說,“閣老和夫人不是早就斷言您不適合待在宮裡嗎,上西苑去正好避開鋒芒,也算應了二老的意思,您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