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哭不出來。
葉鳴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道:“卑職還沒成親呢,哪兒來的夫人。不過老大不小了,是該考慮婚事了。”
如約訝然,“大人家裡不著急嗎,一心忙公務,怎麼連婚事都耽誤了。”
葉鳴廊說起自己的家世,輕描淡寫,“我是孤兒,在慈幼局長大,十三歲上參了軍,是好是歹,沒人管我。”
這番話說得簡短,但在如約聽來,卻不可謂不震撼。她開始思索,他的身世是否也值得探究,一個無人幫扶,卻能在短短十幾年間,從小小軍士升至從三品的人,當真會像表面看上去這麼簡單和善嗎?
當然想歸想,嘴上還是要虛應的,十分惋惜地說:“葉大人這些年甚是不容易啊。那麼……家裡一個作伴的人也沒有了麼?我上回起葉大人,我還以為是大人的家眷呢,原來是誤會了。”
葉鳴廊搖頭,“我孤身一人,不知道父母是誰,也沒有一個族親。夫人想是聽錯了吧,哪會有人提起我。”
如約看他神情,半點沒有變化,就知道這次試探失敗了,他壓根兒不接她的茬。
話題有些沉重,葉鳴廊自發換了個輕鬆的語調,打趣道:“夫人要是方便,就替卑職留意吧。要是卑職能娶上媳婦,到時候一定不忘夫人的恩惠,好好酬謝大媒。”
如約笑著說好,“等我物色到了好姑娘,再來告知大人。”
兩下里復又讓了禮,如約才別過他,登上來時的馬車。
回到白帽衚衕,仍舊要忙她的繡活兒。這些年養成了習慣,有差事在身的時候,常是趕工一整夜,也不覺得累。到了第二天晌午,最後一針收了尾,擱下針線可以活動活動了。起身在屋子裡溜達兩圈,正想上外面的花圃看看,見前院的僕婦站在對面廊廡上,偏身和上房的婢女咬著耳朵。
不一會兒婢女就趕了過魏家老爺和夫人,歿了。”
其實她對這消息早有準備,但忽然聽見,還是微怔愣了下。
“怎麼沒的?”
婢女道:“說是昨兒傍晚出去找人商議事由,一晚上沒回家。今早有人上小清涼山砍柴,發現山溝子裡翻落了一輛馬車,就報官了。衙門裡查驗過後,正是魏家的馬車,車伕不見了蹤影,車裡兩個人都摔斷了脖子,沒治了。”
廊子上侍立的蓮蓉忙上前來,小心翼翼道:“少夫人別難過,這會兒魏家大概正設靈堂辦事兒,奴婢去回老夫人一聲兒,您先預備預備。”
如約點了點頭,轉身回裡間,摘盡身上的首飾,找了件素服換上。
不多會兒餘老夫人趕並不怎麼在意魏家人的死活,但卻擔心兒媳婦難過,切切地開解著:“人各有命,都是老天爺安排的。你要是傷心就哭一鼻子,哭過也算報答了生養之恩。”
如約捺了下唇角,無奈道:“婆母,我哭不出來。”
餘老夫人面露尷尬,“罷,哭不出來就不強哭。也是,自小把你扔在外頭不管死活,要是換了我,我也哭不出來。”
反正哭不哭,都不耽誤奔喪。下半晌老夫人陪如約一同去了魏家,先隨上賻儀,待要找人安慰,瞧著如約兩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妹妹,邁出去的腿又縮了回來。至於滿屋子不知哪一路的親戚,戴著孝哭天抹淚,那嚎啕之聲直喊得老夫人腦仁兒嗡嗡作響。
如約見她不自在,便輕聲道:“婆母先回去吧,這兒且亂著呢,您待著不合適。等後兒出殯您再來,露個面略盡意思就成了。”
餘老夫人也有去意,不過有些不放心她,“那你一個人在這裡,能行?”
如約說能行,“我有聞嬤嬤陪著呢,出不了岔子。”
邊說邊朝東邊看了眼,牆根兒底下站著兩個錦衣衛,身上雖穿著便服,但腳上卻是官靴,腰間還掛著繡春刀。盡力地不打人眼,但又處處打人眼,魏家的人看見了,沒那膽子輕舉妄動。
餘老夫人這頭是真扛不住這四面不著邊的累了,後來又交代了兩句,就先回去了。
如約要成服,麻布衣穿上身,頭上扣起了尖角孝帽,因帽子極深,幾乎遮擋住眼睛,須得折上一道邊,才能看見外面的光景。
魏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上前招呼不周,還請見諒。
有人問:“姑爺怎麼沒見?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得先緊著家裡吧。”
如約道:“姑爺出京辦差去了,事兒發生得突然,一時也趕不回來。”
應付完了這些人,得上靈前點香,因她身上有誥命的銜兒,只需舉哀的時候跪拜,餘下時間只在東邊廂房裡坐著。
透過窗看,府裡沒幾個老人兒,喪儀可說是辦得亂七八糟。如初和如一盡知道哭,齊修和玉修團團轉,齊修的媳婦也不怎麼問事,隔一會兒進來給如約送上一壺茶,也不管她到底喝不喝。還是族中的人幫著料理,指派什麼時候上供,什麼時候燒紙,才漸漸有了點章程。
天擦黑的時候,那些族人也要回去了,沒人打算幫著守靈。於是喊來兩個丫頭點香看火,白天亂糟糟的宅院,瞬間就涼下來,只看見堂屋裡擺著兩口老大的棺材,兩旁輓聯直洩到地上。白紗燈籠挑著,蠟燭也點著,蟲子滿世界亂竄,齊修和玉修在靈堂前站著,像兩個泥塑木雕。
如約到這時方站起身,走到他們面前。魏家夫婦的死因他們知不知情,只要看眼神就明白了。不過簡短的一交鋒,如約知道馬氏已經迫不及待把一切告訴了他們。不過眼下出了人命,把他們鎮住了,饒是有再大的膽子,這時候也不敢發作。
齊修到底做了這些年買賣,有了幾分閱歷,只管嘆著氣,並不顯山露水。但玉修不一樣,那雙三白眼怔怔盯著她,要把她盯出兩個窟窿來。
如約並不在乎他,淡聲對齊修道:“大哥哥,我有樁事,要和你們商談。”
齊修澀澀點了點頭,拽著玉修,跟在她身後進了廂房。
一時內外沒有閒人,如約才嘆了口氣,幽幽道:“出事兒前,太太起家裡的買賣,很有些苦惱。我早前一直在金陵,沒回過京城,並不知道家裡掙的什麼嚼穀,但昨兒聽太太言明瞭,除了面兒上的生意,還有見不得光的暗財。”邊說邊望向齊修,“大哥哥,這暗財的來源,你都知道吧?也插過手?大鄴對販賣人口這種事從不姑息,你們怎麼能有這麼大的膽子,敢賺這樣的不義之財?”
她的先發制人,果然讓齊修和玉修慌了神,齊修矢口否認,“沒有這樣的事兒,妹妹是聽誰說的……”
如約道:“聽太太親口說的,大哥哥就不要瞞我了。你們大約還不知道,衙門已經接了線報,正要著手徹查這件事呢。如今父親和太太都沒了,主犯就得往下順延,要大哥哥來頂缸。販賣人口一經查實,家就保不住了,男的殺頭流放,女的為奴為婢……我已經出了門子,算不得魏家的人了,但我實在擔心兄弟姐妹們。如今老太太臥病在床,老爺和太太又忽遭橫禍,萬一朝廷追究下來,你們該怎麼辦?”
她泫然欲泣,但齊修心裡很明白,這分明是在警告,要是他們敢有半絲異動,潑天的大禍就要降落到他們頭上了。
“妹妹……”他啞然問,“依你之見,我們該怎麼辦?”
如約沉吟了下道:“我的意思是趕緊關了買賣,離開京城,上外地謀活路去。既做著見不得光的營生,就該有萬全的準備,想好退路。俗話說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溼鞋,平常打交道的都是邪魔外道,焉知這回交代了性命,不是生意沒談攏,黑吃黑呢。”
齊修心下有了底,知道她還願意放他們一馬。這京城確實是不能待了,下馬威給得夠厲害,有再大的內情,也只能爛在肚子裡。
可玉修年輕,沒經過事兒,一時氣衝了天靈,大聲對她道:“什麼黑吃黑,怕是有人心裡有鬼,急著打發我們呢。”
然後森冷之氣填滿了這小小的屋子,彷彿誰動一動,就會被扯斷四肢似的。
如約微乜了眼,沒有和他們爭辯,“也成,那就不走了,靜觀其變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嘛。”
她以退為進,讓齊修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他回頭瞪了玉修一眼,“你願意繼續在京裡待著,隨你。如今你也大了,家裡長輩都不在了,就此分了家,一拍兩散也好。我是前頭妾室生的,和你們不是一個媽,並不指望你們和我一心。”
角落裡站著的如初和如一沒了主張,惶然叫著:“大哥哥……二哥哥……咱們是一家人啊。”
齊修哼了聲,“一家人?早前太太在的時候,你們可從來沒把我當一家人,背後不都管我叫丫頭養的嗎?你們留京過好日子吧,等喪事一完,我就帶著家小走,你們願意殺頭還是流放,全憑你們自己主張。”
齊修畢竟年紀大,懂得怎麼選擇才能保命,如初和如一是閨閣裡的姑娘,就算平時刁鑽,這種生死存亡的事上也心慌。相較於玉修的梗勁兒,她們更願意活著,便齊齊道:“大哥哥,我們跟你走。”
玉修落了單,見身後空空無人撐腰,氣焰頓時就萎靡了。
如約又添一把火,調轉視線望向他,“你想好了,要留在京裡嗎?倘或留下,念在你我是至親,我一定會好生看顧你的。”
這忽來的表親近,還不如聲色俱厲罵上兩句讓人心安。玉修臉色大變,知道她的“好生看顧”,下一刻怕是就要送他去見閻王。於是迎難而上的心,頓時化成了泡影,臊眉耷眼衝齊修低了頭,“既然大夥兒都走,留我一個算怎麼回事,我也一塊兒走吧。”
齊修道好,“說定了,明兒就開始著手預備。前頭有人守著就成,大夥兒輪換著回去收拾。”
如約暗暗鬆了口氣,他們能離開京城,當然是最好的,也免於她造更多的殺業。
第二天循著禮,繼續操辦喪事,蹲在滾滾的火盆前燒化紙錢的時候,聽見背後有人喚了她一聲。
回頭看,竟是章回,掖著手道:“夫人孃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兒,真讓人心驚啊,我好歹得趕來瞧瞧,請夫人節哀。”
如約忙站起身,朝他褔了福,“您職上忙,怎麼上這兒邊朝耳房比手,“您跟我上那頭坐坐去吧,我讓人上茶來,您先歇歇腳。”
結果章回沒挪步,謙卑地說:“我就不坐了,奉了命來隨禮的。夫人這會兒得閒嗎?要是得閒,跟著上外頭一趟,主子也來了,過去還個禮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