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66 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說完了,行個禮從凝和殿退了出來,順著直道往南了。

 金娘娘坐回南炕上,沒來由地一陣難過,訥訥道:“這算什麼,我爹死了,我倒得了恩賞……我這心裡,怎麼這麼不是滋味兒!”

 叢仙上來勸慰她,“娘娘別管那許多了,人總得為自己打算。頭前是礙於閣老,您和萬歲爺置氣,弄成了現在這樣。如今閣老沒了,您也該置之死地而後生了。奴婢是覺得,皇上要復您的位,怕也有讓您和皇后互相掣肘的意思。朝堂上還講究平衡呢,後宮也一樣,您說是吧?”

 金娘娘遺憾地撐住了下頜,這層意思她是真沒想到,看來萬歲爺的用意深得很,她的金魚腦子,勘不破。

 ***

 金娘娘回宮的消息,時隔幾日傳進了餘老夫人耳朵裡。

 那天從命婦們的雅集上回:“金家遭了難,金娘娘反倒回宮了,這事兒可是怪了?”

 如約隨意應承著:“想是皇后娘娘念著金娘娘孤苦無依,放了恩典讓她回宮的吧!這麼說來皇后娘娘氣量寬宏,是個宅心仁厚的好人啊。”

 可餘老夫人卻一笑,“哪兒能是皇后讓她回宮的,不說皇后有沒有這個本事,冒天下之大不韙,就說皇后那點趨吉避凶的心眼子,也不能讓這金娘娘回來和她打擂臺。金娘娘什麼主兒?不合心意能把天捅個窟窿,哪天不高興了,藉著請安推她個倒栽蔥,肚子裡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還得再議呢。我料著,八成是皇上寬赦,既往不咎了。與其感念皇后娘娘,倒不如說皇上念舊。終究是侍奉過自己的人,皇上瞧她可憐,怕她作病,這時候再給顆甜棗兒,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這番施為過後,世人眼裡的皇帝還是個既念舊又重情的人,果真要論心機城府,沒人能比得上他慕容存。

 如約不想引她說這個,調開了話題問:“您今兒一去半天,和那些夫人們都做些什麼?品茶還是制香?”

 餘老夫人笑道:“外人以為的雅集,必定是做那些雅緻的事兒,其實呢,聚在一塊兒無非相互做媒,再東家長西家短地扯扯閒篇而已。”頓了頓問,“你過會子要出門採買吧?聽說四牌樓新開了幾爿鋪子,有個蘇杭的大商戶,把他們那兒的精工手藝都搬到京城來了。鋪子裡架起了好大的織造機,現給人定做布匹紋樣,聽著怪新鮮的,你要是喜歡,順便過去看看。”

 如約道:“我出去買文房。昨兒上大人書房打掃,看他的鎮紙缺了個角,還在用著,倒叫人心疼。今兒出去瞧瞧有沒有好的,替他把殘破的換了,免得將來劃破了公文,不上算。”

 餘老夫人聽她一心為著丈夫,心裡自然歡喜,“文房可買,那些胭脂水粉鋪子也可以逛逛,橫豎都出門了。”

 如約笑了笑,“等過兩日您得閒了,我陪著您一塊兒去吧。到時候多買些,預備過年的衣裳。”

 媳婦願意作伴,那是再好不過。餘老夫人連連應承,後來又說了些家常,如約才辭過她,帶上聞嬤嬤從白帽衚衕出來。

 馬車到了琉璃廠前,那一整條街長得很,便讓馬車在街口等著,自己攜了聞嬤嬤,拐進了小衚衕裡的文房鋪子。

 掌櫃的把店裡上好的貨色取出越摸越亮。

 “咱們還有新到的硯匣、壓尺、筆格等,夫人要不要掌掌眼?”掌櫃堆著笑臉道,“另有上好的宣筆和湖筆,也是剛到的。”

 如約想了想道:“瞧瞧筆吧。”

 掌櫃便搬出兩個匣子來,打開蓋子一比劃,“全是好東西,就看哪一支和夫人有緣。”

 如約幼時最愛用宣州筆,這筆不光筆尖剛柔得中,連筆桿的雕鏤也精美絕倫。於是寫字不單是寫字,變成了一種享受。

 她在十幾支筆間流連,最後挑出一支象牙管的紫毫,雙手呈遞給掌櫃,“勞煩替我找個泥金黛綠的匣子裝起來。”

 掌櫃忙道好,不忘大加吹捧一番,“夫人好雅緻,拿泥金黛綠的筆盒裝牙管,就算送進養心殿也夠格了。再說這些筆裡頭,就數這支頂拔尖兒。諸葛紫毫,天下第一,嘿!”

 如約抿唇一笑,沒有多言。結過賬後出門,把東西都交給了聞嬤嬤,偏身吩咐:“這些物件經不得曬,得放到陰涼處。嬤嬤先回車上等著我,我再去前頭逛逛,一會兒就回來。”

 聞嬤嬤不大放心,“這地界兒魚龍混雜,姑娘一個人,能行嗎?”

 如約說能行,“早前我一個人在江南,不也是這麼過來的嗎。您別操心我,只管照著我的話做就是了。”

 聞嬤嬤只得應了聲是,搬著匣子往街口去了。

 轉回身,如約順著長街往前,走到拐角處站住了腳,看葉鳴廊壓著刀,從巷子裡出來。

 到了她面前,他拱手向她行了個禮,“夫人久等了。上次您吩咐的事兒,卑職已經查訪過了,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也或者有疏漏的地方,請夫人再容我些時候,往深了查一查。”一面說著,一面掏出一封小冊子,呈到她手上,“這是當年跟隨餘指揮,半夜潛進許家的錦衣衛名冊,共有十一人,身家底細我都整理好了,請夫人過目。”

 如約翻開看,上面的名字,每個筆劃都滲出她家人的鮮血,這冊子託在手裡,足有千斤重。

 葉鳴廊望向她,“夫人有什麼打算嗎?這些人眼下分佈在緹騎各處,要是想處置……”

 如約內心震動,抬起了眼。

 他可以助她一臂之力麼?那麼餘崖岸呢?他也可以拔刀相向嗎?

 作者有話要說

 如約跟著鄭寶上了臺階,殿前水妞兒正站班,看見她,誠如看見了救命稻草,迎上前道:“夫人進來了?”

 把人往東偏殿裡引,邊引邊向內傳話:“娘娘,您快瞧瞧,誰來了。”

 趴在炕桌上的金娘娘這才抬起頭,一雙腥紅的淚眼怔怔望過來,愈發哭得大聲了,“如約,我爹死了,今兒被推到菜市口,斬首示眾了。”

 如約忙上前勸慰,她扭過身子緊緊抱住她,兩臂死死勒緊,把如約勒得生疼。

 可是這個時候怎麼推開她呢,如約只好盡力忍耐,安撫地拍拍她的脊背道:“我先前會客,聽人說起,就急急趕來見娘娘了。娘娘節哀吧,事已至此,沒法子挽回了,娘娘保重身子要緊。”

 金娘娘哭得直打噎,人也有些恍惚了。如約把她扶回南炕上坐定,打了手巾把子來替她擦乾淨臉,等她情緒平穩些了,轉頭問邊上侍奉的人:“娘娘還沒進東西吧?快去預備些甜盞子來,別讓娘娘餓過了性兒。”

 叢仙在跟前勸了半天,勸得唾沫都要乾了,早就有些撐不住了。聽如約這麼發令,活像得到特赦,忙應承著:“我去。您陪娘娘坐會兒,奴婢預備好了就送來。”

 一時偏殿裡的人都退下去了,如約方探手撫了撫金娘娘的肩頭,“這事兒來回拉鋸了半年,我知道娘娘捨不得,但您已經盡了全力,閣老不會怨您的。如今家下遭逢驟變,雖然男丁們不能保全,但至少女眷和孩子們都還在,家裡還有希望。娘娘這會兒是全家的主心骨了,只要您屹立不倒,這門庭就不會倒。所以您得振作起來,畢竟您還有母親要看顧呢,您在世上不是獨一個。”

 金娘娘悲慼地喃喃:“我母親……被褫奪了誥命的銜兒,要見也見不上。至於我,還談什麼主心骨,我混得糊家雀兒似的,都給打入冷宮了,料著家裡也不指望我了。”

 她灰心喪氣,一時難以規勸,如約看著她,彷彿看見了五年前的自己。不過金家和許家不同,皇帝雖過河拆橋,但金瑤袀貪贓枉法也是事實,那些罪狀單拎一條出來都是死罪,殺了不算冤枉。她同情金娘娘,是站在同樣為人子女的立場上,如果心黑些,這個時候利用金娘娘,必定卓有成效。但她不能夠,金家還有人在,她不能為著自己報仇,把別人的性命搭進去。

 微嘆了口氣,她溫言道:“娘娘也別這麼說自己,雖然遷出了紫禁城,但這裡的一應用度都和在宮裡時候一樣。皇上沒有遷怒於您,沒有讓人有意和您過不去,您自己只要心胸開闊些,日子尚且過得。眼下事兒出了,終歸是沒法子,好在家裡還有人善後,能讓閣老入土為安。”

 金娘娘聽她這麼說,心思才逐漸轉過是啊,“早前江山易主,東宮那些太子舊部,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屍首全堆到亂葬崗,那才是當真慘絕人寰。我們金家顯赫過,榮耀過,後了,前陣子你父親和繼母遭遇了意外,是麼?”

 如約頷首,“人生在世,禍福難料。相較於我的父母雙亡,您至少還有母親在,實在難過的時候就想想她,她一定盼著您能好好的。”

 金娘娘垮下肩頭,長出了口氣,“我知道,該為活著的家人而活,別和自己較勁。可我這心裡就是難受,紓解不開,再容我些時候,興許會好些的。”

 這時叢仙送了甜盞子進來,小聲道:“娘娘,您從昨晚起就沒進東西,這麼下去身子該受不住了。不論好歹,這會兒先用些個,有什麼想頭兒,咱們再從長計議就是了。”

 如約說對,“吃些甜口的東西,心境也會好些的。娘娘就瞧在我特意來看您的份兒上,用些吧。”

 金娘娘沒辦法,只好接過來,勉強舀了一口填進嘴裡,愁眉苦臉道:“我咽不下去。”那種想哭又強忍的樣子,實在讓人很心疼。

 如約也不知應當怎麼勸她了,一時相顧無言,俱是愁腸百結。

 金娘娘到底還是把盞子擱在了炕桌上,“這會兒沒胃口,過會子再用吧。”

 話音方落,就聽廊上傳來說話的動靜,仔細聽聲氣兒,怎麼像是御前的人?

 心下正納悶,水妞兒進:“娘娘,宮裡的康掌事來了。”

 金娘娘倒怔住了,沒想到康爾壽會來。這個時候,御前打發他來幹什麼?金娘娘忽然覺得後脖子有點發涼,別不是瞧著她爹沒了,留下她也沒什麼用了,奉了上諭,給她送綾子來了吧!

 受了驚,自然顧不上難受了。她倉惶站起來,想想不能壞了體面,重又坐回去,嚥了口唾沫發話:“請康掌事進來吧。”

 康爾壽進門,金娘娘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兒了,先打量他有沒有帶人。還好,見他身後就跟著個小火者,手裡搬的是食盒,心落回了肚子裡。但不過轉瞬,又升起了另一種忐忑——難道食盒裡裝的是刀子?

 康爾壽哪知道她這些想頭,上前先行了個禮,復又和如約打招呼,“巧了,餘夫人也在。”

 如約向他微俯了俯身,“今兒得閒,進來瞧瞧娘娘。”

 康爾壽的那張胖圓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色,耷拉著腦袋點了點頭,衝金娘娘道:“娘娘節哀吧,事已至此,就別多想了。萬歲爺知道您今兒傷心,因著還有政務,不能親自過來,打發奴婢來給娘娘送些吃的。您瞧,都是您平時愛吃的,不拘怎麼胃口不好,總是用些個,也不枉費了萬歲爺的心意。”

 金娘娘聽到這兒,掩面痛哭起:“還管我的死活幹什麼,給我送這些東西,我就不怨他了?”

 如約見狀不由失望,這位娘娘有點兒氣性,但不多。她滿以為皇帝處決了她父親,連著和她的情義也一塊兒砍斷了,她該恨他才對。沒想到御前差人送了食盒過來,她嘴上埋怨著,心裡鬆了弦兒,才會又是這樣一副意氣用事的糊塗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