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
康爾壽自然也懂得,趁機恩威並施了一番,掖著手道:“我的娘娘,還沒鬧明白呢,您進了宮,先是萬歲爺的妃嬪,後才是金家的女兒。萬歲爺瞧著您的面子,原是不忍的,可內閣那些人步步緊逼,萬歲爺也有他的不得已。今兒閣老上法場,萬歲爺一早上沒見臣工,心裡就擔心著您呢,您還不念他的好兒,那他多傷心!”
邊上旁聽的如約忍不住捺下唇角,心道御前這些太監,果真是顛倒黑白的好手。殺了人家的爹,反過來還要人心疼,可不是反了天罡嗎。
可笑的是這招對金娘娘還很好使,她居然真的開始自省了,甚至有了鬆動的跡象,讓叢仙把食盒搬了下去。
康爾壽眼見差事辦得圓滿,再接再厲道:“娘娘,早前萬歲爺打發您來西苑,就是為了讓您清淨清淨,沒得留在宮裡心思窄,成天琢磨那件事兒。如今事兒到底出來了,也沒什麼好避諱的了,娘娘您瞧,要是願意回宮,趁早收拾收拾,明兒打發人來迎您。”
金娘娘有點懵圈,不明白為什麼她爹死了,皇上反倒願意重新迎她回宮了。難道先前是嫌她在宮裡擾亂聖聽,才狠心打發她的嗎?
然而一旁的如約卻明白其中深意,那人不過是想立個幌子,將來好藉著金娘娘的由頭召她進宮罷了。
因此她再杵在這裡不合適,便對金娘娘道:“御前既派康掌事來和娘娘議事,臣婦就先回去了。娘娘且忙著,等得了閒,臣婦再來給娘娘請安。”
金娘娘說好,起身親自把她送到門前,低聲道:“今兒多謝你來瞧我,我心裡承你的情,必不會忘了你對我的好。”
如約笑了笑,“娘娘見外了,我是無用之人,只能陪著娘娘解解悶兒罷了。”說著又朝康爾壽頷首致意,方跟著宮人的引領,往陟山門上去了。
康爾壽目送她走遠,再回頭瞧金娘娘,笑意顯見沒那麼燦爛了,只問:“娘娘,多早晚收拾妥當?奴婢好派人過來。”
金娘娘心裡猶豫,回宮自然是願意的,但想起她爹剛被砍了腦袋,自己這麼不值錢地回去了,又實在對不起父親,對不起自己。
“容我再想想吧。”她轉過身道。
康爾壽枯了眉,“娘娘,機會難得,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您細琢磨,您全家獲罪,要是按著常理兒,您跟前這些伺候的人都該撤了,您也住不成這凝和殿,吃不上乾淨的飯食,合該一個人孤零零關在小屋子裡,等著自生自滅的。可咱們萬歲爺仁厚,還惦記著您,這是您的福澤,您該感念聖恩才是,都這個時候了,萬不能拿喬啊。”
叢仙和水妞兒也著急,小聲催促著:“娘娘,您說句話……”
金娘娘沒法兒,又問康爾壽:“回去住哪個宮?還能回永壽宮嗎?”
康爾壽心道您想得挺美,永壽宮再不是您能住的了,往後自會迎接更配得上它的主子。
當然實話難聽,還是得委婉一點兒,“鍾粹宮等著您回去做主位呢。到底宮裡有皇后娘娘了,您住得比她還近,不合適。”
金娘娘也不知哪來的靈光一閃,遲疑地打探:“萬歲爺讓我回宮,別不是有旁的目的吧。拿我給其他人做筏子?讓她們明白,家裡不老實,下場和我一樣?”
康爾壽發笑,“都把您迎回宮了,能給人做什麼榜樣?告訴大家犯了事兒不要緊,萬歲爺照樣念舊情嗎?您呀,就別胡思亂想了,還是如常過好您的日子。空閒了,多召餘夫人進來敘敘話,不比發配在這西海子強嗎。”
金娘娘的腦子,到這時才真正轉過彎來,起先她還不明白皇帝為什麼召她回宮,滿以為當真是舊情難捨,皇帝改了心性兒了。結果聽了這麼一大套,最後這康胖子終於還是道出了實情,原來是衝著魏如約。
可這會兒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了?人家嫁了人,過得也挺好,萬歲爺還打算來一出君奪臣妻吶?
金娘娘一腦門子官司,想得越多,越是心頭髮毛。
那魏如約,可是她送人的啊,皇帝要是還在惦記著,那心裡不定怎麼恨她呢。這會兒願意派人接她回宮,已經是法外開恩了,自己要是不識時務,食盒裡的菜色就該加砒霜了。
康爾壽眉眼彎彎看著她,等她自己了悟。金娘娘是那種心裡兜不住事兒的人,有點子風吹草動都在臉上。就這麼短短一霎兒的工夫,那為數不多的心眼子已經來回兜了八百圈,看樣子是琢磨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也免得把話說破,面上難堪。
“娘娘,回嗎?”他耐著性子又問一遍。
金娘娘遲遲應了聲,“等我收拾收拾。”
“噯,這就對嘍。”康爾壽道,“娘娘是個有福的,孃家的過失沒有累及您自身,這要是換個人,怕得爛死在這西苑了。得嘞,您先預備著,明兒一早迎您回宮。奴婢聽萬歲爺的意思,過陣子還要恢復您的位份呢。”
這個消息更讓金娘娘詫異了,邊上的叢仙和水妞兒先高興起來,一個勁地扯金娘娘的袖子。
康爾壽對她們的反應毫不意外,笑道:“先前冊封皇后,幾位娘娘不也跟著升了一級嗎,那會兒漏了您,是因您家老爺子的案子沒著落,不好晉您的位份。如今該補上的還得補上,您跟了萬歲爺這麼些年,萬歲爺總不會虧待了您的。”
他說完了,行個禮從凝和殿退了出來,順著直道往南了。
金娘娘坐回南炕上,沒來由地一陣難過,訥訥道:“這算什麼,我爹死了,我倒得了恩賞……我這心裡,怎麼這麼不是滋味兒!”
叢仙上來勸慰她,“娘娘別管那許多了,人總得為自己打算。頭前是礙於閣老,您和萬歲爺置氣,弄成了現在這樣。如今閣老沒了,您也該置之死地而後生了。奴婢是覺得,皇上要復您的位,怕也有讓您和皇后互相掣肘的意思。朝堂上還講究平衡呢,後宮也一樣,您說是吧?”
金娘娘遺憾地撐住了下頜,這層意思她是真沒想到,看來萬歲爺的用意深得很,她的金魚腦子,勘不破。
***
金娘娘回宮的消息,時隔幾日傳進了餘老夫人耳朵裡。
那天從命婦們的雅集上回:“金家遭了難,金娘娘反倒回宮了,這事兒可是怪了?”
如約隨意應承著:“想是皇后娘娘念著金娘娘孤苦無依,放了恩典讓她回宮的吧!這麼說來皇后娘娘氣量寬宏,是個宅心仁厚的好人啊。”
可餘老夫人卻一笑,“哪兒能是皇后讓她回宮的,不說皇后有沒有這個本事,冒天下之大不韙,就說皇后那點趨吉避凶的心眼子,也不能讓這金娘娘回來和她打擂臺。金娘娘什麼主兒?不合心意能把天捅個窟窿,哪天不高興了,藉著請安推她個倒栽蔥,肚子裡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還得再議呢。我料著,八成是皇上寬赦,既往不咎了。與其感念皇后娘娘,倒不如說皇上念舊。終究是侍奉過自己的人,皇上瞧她可憐,怕她作病,這時候再給顆甜棗兒,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這番施為過後,世人眼裡的皇帝還是個既念舊又重情的人,果真要論心機城府,沒人能比得上他慕容存。
如約不想引她說這個,調開了話題問:“您今兒一去半天,和那些夫人們都做些什麼?品茶還是制香?”
餘老夫人笑道:“外人以為的雅集,必定是做那些雅緻的事兒,其實呢,聚在一塊兒無非相互做媒,再東家長西家短地扯扯閒篇而已。”頓了頓問,“你過會子要出門採買吧?聽說四牌樓新開了幾爿鋪子,有個蘇杭的大商戶,把他們那兒的精工手藝都搬到京城來了。鋪子裡架起了好大的織造機,現給人定做布匹紋樣,聽著怪新鮮的,你要是喜歡,順便過去看看。”
如約道:“我出去買文房。昨兒上大人書房打掃,看他的鎮紙缺了個角,還在用著,倒叫人心疼。今兒出去瞧瞧有沒有好的,替他把殘破的換了,免得將來劃破了公文,不上算。”
餘老夫人聽她一心為著丈夫,心裡自然歡喜,“文房可買,那些胭脂水粉鋪子也可以逛逛,橫豎都出門了。”
如約笑了笑,“等過兩日您得閒了,我陪著您一塊兒去吧。到時候多買些,預備過年的衣裳。”
媳婦願意作伴,那是再好不過。餘老夫人連連應承,後來又說了些家常,如約才辭過她,帶上聞嬤嬤從白帽衚衕出來。
馬車到了琉璃廠前,那一整條街長得很,便讓馬車在街口等著,自己攜了聞嬤嬤,拐進了小衚衕裡的文房鋪子。
掌櫃的把店裡上好的貨色取出越摸越亮。
“咱們還有新到的硯匣、壓尺、筆格等,夫人要不要掌掌眼?”掌櫃堆著笑臉道,“另有上好的宣筆和湖筆,也是剛到的。”
如約想了想道:“瞧瞧筆吧。”
掌櫃便搬出兩個匣子來,打開蓋子一比劃,“全是好東西,就看哪一支和夫人有緣。”
如約幼時最愛用宣州筆,這筆不光筆尖剛柔得中,連筆桿的雕鏤也精美絕倫。於是寫字不單是寫字,變成了一種享受。
她在十幾支筆間流連,最後挑出一支象牙管的紫毫,雙手呈遞給掌櫃,“勞煩替我找個泥金黛綠的匣子裝起來。”
掌櫃忙道好,不忘大加吹捧一番,“夫人好雅緻,拿泥金黛綠的筆盒裝牙管,就算送進養心殿也夠格了。再說這些筆裡頭,就數這支頂拔尖兒。諸葛紫毫,天下第一,嘿!”
如約抿唇一笑,沒有多言。結過賬後出門,把東西都交給了聞嬤嬤,偏身吩咐:“這些物件經不得曬,得放到陰涼處。嬤嬤先回車上等著我,我再去前頭逛逛,一會兒就回來。”
聞嬤嬤不大放心,“這地界兒魚龍混雜,姑娘一個人,能行嗎?”
如約說能行,“早前我一個人在江南,不也是這麼過來的嗎。您別操心我,只管照著我的話做就是了。”
聞嬤嬤只得應了聲是,搬著匣子往街口去了。
轉回身,如約順著長街往前,走到拐角處站住了腳,看葉鳴廊壓著刀,從巷子裡出來。
到了她面前,他拱手向她行了個禮,“夫人久等了。上次您吩咐的事兒,卑職已經查訪過了,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也或者有疏漏的地方,請夫人再容我些時候,往深了查一查。”一面說著,一面掏出一封小冊子,呈到她手上,“這是當年跟隨餘指揮,半夜潛進許家的錦衣衛名冊,共有十一人,身家底細我都整理好了,請夫人過目。”
如約翻開看,上面的名字,每個筆劃都滲出她家人的鮮血,這冊子託在手裡,足有千斤重。
葉鳴廊望向她,“夫人有什麼打算嗎?這些人眼下分佈在緹騎各處,要是想處置……”
如約內心震動,抬起了眼。
他可以助她一臂之力麼?那麼餘崖岸呢?他也可以拔刀相向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