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69 章 故人依舊。

 最後還是不放心她,請她暫且忍耐,千萬不要冒進。關於她的婚姻本身,他沒有提及,但如約知道,他很為她的境遇悲愁。這件事成了不可言說的病灶,他有意迴避,是為了免於引她傷心。

 如約實則是高興的,還好,故人依舊,對她來說就是最好的慰藉。看完的信件不能留,她拔了火摺子把信點燃,看它化成灰燼,才慢慢舒了口氣。

 回身坐進搖椅裡,頭頂半開的窗外有鳥鳴啾啾,她開始思量餘崖岸信上所說的內容。就要回來了,差事還沒交代,回來比去時腳程慢了許多……也許是因為多了一個人的緣故吧。

 這會兒湘王妃在做什麼呢,正在家裡如坐針氈吧。再等等,等到餘崖岸回京之後見機行事,萬一他把慶王帶回京裡受審,湘王妃就該徹底坐不住了。

 坐不住好,她和湘王雖然貌合神離,但夫妻就是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慶王這個口子打開,又會牽連多少人呢,大鄴的藩王們,都該夾著尾巴做人了吧。

 腦子裡紛紛擾擾,翻來覆去的籌謀,到最後都攪合成了一團漿糊,她蜷在躺椅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進了八月裡,照不見日光的地方漸生寒意,中晌在風口上睡覺,不留神竟會著涼。到了下半晌,她昏沉沉發起了寒熱,這個消息驚動了老夫人,把調理身子的大夫又請來了,這回給她看傷風。

 大夫把脈,她忍不住掩著口鼻打噴嚏,打得老夫人心驚肉跳,“這是怎麼的了,一會兒工夫五六個……”話音剛落,聽她又打一個,老夫人忙化解,“一百歲、一百歲!把完了脈趕緊上床躺著,一會兒煎好了藥讓她們給你送進來。這兩天別起身了,好好將養著吧。”

 如約揉紅了鼻子,打出了滿眼的淚,歪歪斜斜站起身道:“婆母,我失禮了。”

 “這時候還說什麼失禮不失禮。”老夫人招聞嬤嬤,把她送進了內寢。

 如約在床上躺著,聽老夫人在外面喁喁和大夫說話,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小時候她母親就是這樣,但凡孩子打噴嚏,後面必要接一句“一百歲”。還說打噴嚏長個兒,盡是一些稀奇的說法,常讓她覺得母親是個故事簍子,只要纏著她搖一搖,就能倒出很多奇妙的民俗。

 後“百歲”了。今天乍然聽到,一股熱淚湧上眼眶,要不是藉著傷風,真有些搪塞不過去。

 細想起來,她已經五年沒生過病了,自打家裡遭了難,這身體也曉事兒了,儘量不給她添麻煩。

 原本就是一個人流落在外,病了沒錢抓藥,也沒人照顧她,進宮之後更是不敢生病,怕給扔到靜樂堂去。這幾天倒是得閒了,中秋之前無事可做,瞧準了忙裡偷閒生一回病,消磨消磨時間。以前自己不是個閒不下她懶出蛆來了吧。

 不過這場傷風纏綿了好幾天,眼看中秋臨近了,到了十四,先頭定做的衣裳送來了,十五要盛裝進宮赴宴,這是每一位誥命夫人的體面。

 餘老夫人唸叨著,不知元直什麼時候到家,如約舉著新衣裳在她身上比劃,一面應著,“今兒要是趕不及,那明天也未必能到。”

 老夫人只顧嘆氣,“這腳程夠慢的,八成帶著累贅。”

 別的也不去估猜了,和兒媳婦定準了明天要戴的首飾,第二天晌午過後便收拾起來,進宮參加中秋晚宴去了。

 中秋宴,於大鄴上下都很重要,既是過節,也是聯繫君臣感情的好契機。皇帝在前面皇極殿設大宴,皇太后在暢音閣裡搭戲臺,朝中大臣和夫人們各有各的樂子,各有各要應付的對象。一大幫人圍著皇太后奉承,倒是一旁的皇后,顯得和周遭格格不入。

 金娘娘撇了撇嘴,偏頭對如約道:“我先前還眼紅她,這會兒看她也不容易。當上了皇后,地位榮耀都有了,唯獨手上沒什麼權。前兒她和太后說,孃家一個妹妹到了應選的年紀,想送進宮?”

 如約捏了盤兒裡一塊糕點填進嘴裡,“不知道。”

 金娘娘搖頭晃腦描述,“太后的臉子,一拉那麼老長,說‘我不管皇帝的事兒,你自個兒問他就是了。當上了皇后,頭一條要感恩,第二條是要安分。你們一個個兒都是敬獻請託進著聳聳肩,“你瞧,太后老祖宗就是這麼一針見血,不盼著任何人好。”

 “怹老人家不是一向這個脾氣嗎。”如約道,伸手又捏了一塊點心擱進嘴裡。

 金娘娘訝然打量她,“你怎麼吃個沒完?別不是懷上了?”

 她猛不丁神來一句,驚得如約差點噎著。好不容易平穩住了,伸出去的手只好又縮了回來,訕訕道:“我中晌沒吃什麼東西,有點餓。這茶食怪好吃的,忍不住多吃了兩塊。”

 “吃吧吃吧。”金娘娘把自己面前的也給她拽過,“我回來,翻查了彤史的冊子,皇上已經四個多月沒翻牌子了,這是要修煉啊。我如今就好奇他還成不成事,要是有機會,你好好驗一驗他,到時候告訴我,好讓我放心。”

 作者有話要說

 如約覺得後脊樑發寒,這麼個主兒,誰知道睡著睡著,半夜會不會換人。

 所以她拒絕得很乾脆,“不成,我還得回去伺候婆母。出門的時候和她告了假,沒說晚上不回家。況且一個出了閣的婦人,夜不歸宿多不好,還請娘娘體諒我的難處。”

 金娘娘顯見地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再堅持。不過閒談兩句是必不可少的,便拽她在南炕上坐下,好奇地打探:“萬歲爺怎的又要見你?你這會兒都嫁了人了,他還惦記著你嗎?”

 如約慘然望望她,心道這不是您乾的好事嗎,一會兒把我送上龍床,一會兒又把我嫁給餘崖岸。

 要不是她昏招頻出,自己已經在太后宮裡伺候了。計劃順利的話,沒準兒鶴頂紅早就滴進了皇帝的杯盞裡,這會兒江山都該易主了。又怎麼會牽扯進這麼多人來,費盡了心機,再重新和皇帝攀交上。

 “不說了。”她苦笑了下,“我是微末之人,哪兒做得了萬歲爺的主。不過傳我過去倒也沒什麼,就是說說話,和您一樣,敘敘舊而已。”

 金娘娘斜著眼“噫”了聲,“你和他,有什麼舊可敘的。男人盯著女人,不就是嘴饞嗎,你還叫他騙了呢。”

 如約實在怕她再一次禍從口出,只得好言規勸她,“萬歲爺琢磨的事兒,誰也不敢置喙,娘娘就算心裡明白,也萬萬不能說出什麼。這要是宣揚起來,我的名聲還是其次,連累娘娘的安危,那就不好了。”

 金娘娘是經不得嚇唬的,起先還口無遮攔,但聽她這麼說,立馬老實地答應了,“我也是胡亂操心你,怕你夾在裡頭為難。如今可怎麼辦,你要想重新入宮,怕皇后那頭不答應,餘指揮也不是吃素的。”

 如約失笑,“我做什麼要進宮呢。既然出去了,就沒打算再回來。”

 金娘娘眨巴著眼,有些鬧不清他們打的什麼算盤了,難道還預備這麼偷偷摸摸下去,享受的就是這份刺激?

 如約也不想同她多糾纏,耐著性子道:“我是來給娘娘請個安的,既見過了娘娘,就該回去了。娘娘回了宮,怕是照應不及家裡,要是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娘娘不必客氣,只管吩咐我就是了。”

 金娘娘聽她這麼一說,心裡熱騰騰的,牽著她的手道:“如約,我這輩子結交的人不多,唯獨你,坑得最多,你待我卻是最真心的。”

 總算還能聽見她一句良心話,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如約笑道:“娘娘怎麼同我外道起來,當初要不是娘娘把我從針工局撈出來,我如今還在做碎催呢,哪兒能有今天。我心裡感念娘娘的好,所以也求娘娘顧全我,咱們雖沒法子左右皇上,娘娘心疼我還是可以的,您說是麼?”

 金娘娘點頭不迭,“我也算受過了教訓,不會往外胡說的,你只管放心。”

 如約笑了笑,站起身道:“那我就回去了,耽擱了太長時候,怕不好交代。”

 金娘娘把她送出門,切切地說:“我雖回了宮,可宮裡這些人不待見我,我也不待見她們。你得閒還來,別往南去,我讓小廚房做好吃的,咱們一塊兒吃頓飯。”

 如約說好,方從鍾粹宮辭出小老爺寫信回來了。

 等趕到上房,老夫人把信交給她,笑著說:“不日就要回京啦,料著在中秋前後,沒準兒趕得上回來吃月餅呢。”

 如約低頭看書信,上面都是些家常的話,請母親的安,說在外面差事辦得順利,這信是回京半道上寫的,人雖在外,心卻掛念著家裡。

 老夫人拿手指著那一行字,“瞧瞧,信上沒提你,可心裡不知怎麼惦記你呢。這趟卸下差事,想必能歇上一陣子了。我明兒讓人請個好大夫過來,替你仔細調理調理身子。早早兒要個孩子,家才有個家的樣子。”

 婆母催著生孩子,家家都一樣,如約含糊應了,復又乖順地說:“正好,也替您請個平安脈。我瞧您這兩天胃口不怎麼好,還有些擔心呢。回頭讓大夫瞧一瞧,開些調理脾胃的藥,吃了好平穩度秋。”

 老夫人對自己的身子很有把握,拍胸說健朗著呢。不過打量她神色有些倦怠,體恤道:“今兒又在外頭奔忙了,陪著說話最累,比干活兒還累呢。早些回去歇著吧,我讓人把飯食給你送過去,就不用在這兒陪著我了。”

 如約赧然說謝謝婆母,“我明兒來陪您用早飯。”

 老夫人說不必,“明早睡到日上三竿才好,養養精神。別等元直回來一看,瘦了,那愣小子又來問我,是不是苛待了小媳婦。”

 如約心裡不免五味雜陳,虛應了兩句辭出來,不多會兒老夫人就打發人送了甜盞過來。

 她坐在桌前,看著碗盞裡瑩亮的蜜棗愣神,餘崖岸就要回來了,這段恩怨,早晚有個了結的時候。她並不留戀餘崖岸,只是到時候怕愧對餘老夫人。她是個善性的人,至少對她,算得上無微不至。

 有時候怨怪老天爺讓人兩難,作惡多端的劊子手,為什麼會有一位好母親。如果她是個惡婆婆,整天以虐待兒媳為樂,自己就不用這麼愧疚了。人心其實是會動搖的,穿越過荊棘,再走過一片開闊地,站住腳時難免迷茫,短暫地失去了方向,覺得就此停留也挺好的。可她自己安逸了,那些死去的親人們,他們的冤該怎麼去申?所謂的開闊地,是用至親的屍骨鋪就的,她多站一會兒都應該覺得羞愧,又怎麼敢過多留戀。

 好在迷惘是暫時的,定定神,她又是那個一往無前的許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