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故人依舊。
故去的人不能追覓了,她記起餘崖岸曾經答應過,要為她安葬親人的骸骨。這事兒她顛來倒去在腦子裡權衡過,替家人收屍固然重要,但這舉動要是落了有心人的眼,恐怕不是什麼好事。反正忠義祠看守義莊的人能夠分辨那些孤墳,將來有機會,自己可以派人去探訪。眼下要緊的是找到今安,可她又連著等了好多天,還是沒能等來葉鳴廊的約見。
時間耽擱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有時候覺得自己就要堅持不住了,這人世間太孤單,多活一日都是煎熬。
就在她灰心喪氣的當口,卻有讓她續命的好消息傳來。
這天下過一場雨,她正站在廊下看人收拾落花,見聞嬤嬤腳步匆匆趕姓楊,求見姑娘。”
如約頓時一喜,“是個年輕的太監嗎?”
聞嬤嬤說是,“白白淨淨的,穿著妝花的衣裳。奴婢總覺得以前好像見過他……”
沒等聞嬤嬤說完,她已經提裙趕往前院了。
順著抄手遊廊過去,老遠就見他朝內張望,看見了她,臉上露出矜持而溫和的笑,朝她拱了拱手,“給夫人請安。”
如約趕到門前,待要說話,卻見檻外站著兩個穿褐衫、戴圓帽的番役。她明白過來了,他是奉命承辦公務,才到餘家門上的。
既然有人盯著,說話肯定是不方便了,她整頓起神色朝他還了一禮,“楊掌司蒞臨,有失遠迎了。不知是不是朝廷有什麼示下?掌司進來喝杯茶,歇歇腳吧。”
楊穩身上,總有一種平和曠達的氣度,即便是靜靜看著你,也能讓你內心平靜。
他說不了,“多謝夫人盛情。奴婢是領了衙門裡的差事,各家例行通傳,中秋前後有外邦人湧入京城,朝廷為了維護百姓安全,例行要戒嚴。尤其出入宮廷的誥命官眷,另發一面名牌,到時候宮門上檢點,還請夫人們出示。”邊說邊向她呈敬上兩個錦盒,“因著不便打攪太夫人,另一面名牌勞煩夫人轉交,請夫人收好。”
他嘴裡說著,交付物件的時候手上悄然往下壓了壓,她就明白了,這錦盒不能當著外人的面打開。
如約說好,“辛苦掌司了,特意走了這一遭兒。”
微微一俯身,視線落在他胸前的補子上,早前在針工局的時候,她們專給官員宮人繡補子,尤其司禮監的品級劃分,最是嚴謹。三爪為蛟,四爪為蟒,只有秉筆以上才穿蟒衣,秉筆以下穿三爪,甚至是無補子。可今天,楊穩穿的竟然是蟒衣,她才驚覺他不聲不響地,這陣子居然又往上升了兩等。
“往後不該稱您掌司了吧!您這會兒,是當上秉筆了麼?”
楊穩笑了笑,“司禮監原本有三位秉筆,不想兩位先後出了岔子,一個獲了罪,一個病死了。批紅的差事不能沒人接手,恰好我在誥敕房歷練了半年,上頭有意提拔我,讓我暫代秉筆之職。”
透徹,她心裡卻明鏡似的。
一個獲罪一個病死,其中總會有些因由。秉筆太監是司禮監中最有學問的那類人,不是誰都能擔任,籍月章無人可用了,才冒險把他扶植起來。餘崖岸那頭,自然不會和籍月章交心,更不會告知他楊穩要弒君。那麼趁著餘崖岸離京的這段時間,楊穩快速爬上去,等到餘崖岸回來木已成舟,就算餘有通天的本事,一個錦衣衛指揮使,也干涉不了司禮監官員的升貶。
所以她不是孤軍奮戰,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楊穩也沒有放棄。
她心裡踏實了,“那就恭喜楊大人了。日後東廠和錦衣衛聯營,還要勞煩大人幫襯我家大人。”
楊穩道:“夫人客氣了,楊某資歷尚淺,還需餘大人多多提攜。”
礙於邊上有人,許多話不能深談,楊穩只是打量她的神情儀容,見她雖然有些消瘦,但精神卻很好,那麼餘崖岸不在的日子,她過得應當不錯。
關於她和皇帝之間的風言風語,他也曾聽說過。當時隨扈製造謠言的人,連舌頭都割了,這事兒暫且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但他心裡清楚,她還在一心向著目標進發。
彼此都沒有半途而廢,看見對方,誠如看見了另一個堅定的自己,可以讓人重振力量。
楊穩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了片刻,還是退後一步朝她揖了揖手,“名牌送到,奴婢的差事就辦完了。夫人請回吧,奴婢告退了。”
如約欠身相送,看他坐進車轎裡。車輪滾滾向前,他又望她一眼,方才收回視線。
捧著錦盒回到自己的臥房,如約把老夫人的那一面差人送去,屏退左右後,打開了自己的盒子。
名牌不重要,隨手擱在一旁,揭開鋪陳的緞子,就發現藏匿在盒子底部的信件了。展開看,楊穩在信裡問候她,說不知這段時間她過得怎麼樣,自己身處的衙門又有人盯著,不能出宮見她,很是惦念她。初心不改,是信裡最要緊的一句話,又說御前的蘇味被貶到古今通集庫,正失意著呢,他已經想辦法和他攀交上了。
東廠經營日盛,和錦衣衛分庭抗禮,甚至有了趕超的跡象。籍月章有時候會把要緊的差事交代他,他能接觸的不限於誥敕房那些文書了,假以時日,自然會有有心之人找上門,到時候便可以圖一圖後計。
最後還是不放心她,請她暫且忍耐,千萬不要冒進。關於她的婚姻本身,他沒有提及,但如約知道,他很為她的境遇悲愁。這件事成了不可言說的病灶,他有意迴避,是為了免於引她傷心。
如約實則是高興的,還好,故人依舊,對她來說就是最好的慰藉。看完的信件不能留,她拔了火摺子把信點燃,看它化成灰燼,才慢慢舒了口氣。
回身坐進搖椅裡,頭頂半開的窗外有鳥鳴啾啾,她開始思量餘崖岸信上所說的內容。就要回來了,差事還沒交代,回來比去時腳程慢了許多……也許是因為多了一個人的緣故吧。
這會兒湘王妃在做什麼呢,正在家裡如坐針氈吧。再等等,等到餘崖岸回京之後見機行事,萬一他把慶王帶回京裡受審,湘王妃就該徹底坐不住了。
坐不住好,她和湘王雖然貌合神離,但夫妻就是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慶王這個口子打開,又會牽連多少人呢,大鄴的藩王們,都該夾著尾巴做人了吧。
腦子裡紛紛擾擾,翻來覆去的籌謀,到最後都攪合成了一團漿糊,她蜷在躺椅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進了八月裡,照不見日光的地方漸生寒意,中晌在風口上睡覺,不留神竟會著涼。到了下半晌,她昏沉沉發起了寒熱,這個消息驚動了老夫人,把調理身子的大夫又請來了,這回給她看傷風。
大夫把脈,她忍不住掩著口鼻打噴嚏,打得老夫人心驚肉跳,“這是怎麼的了,一會兒工夫五六個……”話音剛落,聽她又打一個,老夫人忙化解,“一百歲、一百歲!把完了脈趕緊上床躺著,一會兒煎好了藥讓她們給你送進來。這兩天別起身了,好好將養著吧。”
如約揉紅了鼻子,打出了滿眼的淚,歪歪斜斜站起身道:“婆母,我失禮了。”
“這時候還說什麼失禮不失禮。”老夫人招聞嬤嬤,把她送進了內寢。
如約在床上躺著,聽老夫人在外面喁喁和大夫說話,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小時候她母親就是這樣,但凡孩子打噴嚏,後面必要接一句“一百歲”。還說打噴嚏長個兒,盡是一些稀奇的說法,常讓她覺得母親是個故事簍子,只要纏著她搖一搖,就能倒出很多奇妙的民俗。
後“百歲”了。今天乍然聽到,一股熱淚湧上眼眶,要不是藉著傷風,真有些搪塞不過去。
細想起來,她已經五年沒生過病了,自打家裡遭了難,這身體也曉事兒了,儘量不給她添麻煩。
原本就是一個人流落在外,病了沒錢抓藥,也沒人照顧她,進宮之後更是不敢生病,怕給扔到靜樂堂去。這幾天倒是得閒了,中秋之前無事可做,瞧準了忙裡偷閒生一回病,消磨消磨時間。以前自己不是個閒不下她懶出蛆來了吧。
不過這場傷風纏綿了好幾天,眼看中秋臨近了,到了十四,先頭定做的衣裳送來了,十五要盛裝進宮赴宴,這是每一位誥命夫人的體面。
餘老夫人唸叨著,不知元直什麼時候到家,如約舉著新衣裳在她身上比劃,一面應著,“今兒要是趕不及,那明天也未必能到。”
老夫人只顧嘆氣,“這腳程夠慢的,八成帶著累贅。”
別的也不去估猜了,和兒媳婦定準了明天要戴的首飾,第二天晌午過後便收拾起來,進宮參加中秋晚宴去了。
中秋宴,於大鄴上下都很重要,既是過節,也是聯繫君臣感情的好契機。皇帝在前面皇極殿設大宴,皇太后在暢音閣裡搭戲臺,朝中大臣和夫人們各有各的樂子,各有各要應付的對象。一大幫人圍著皇太后奉承,倒是一旁的皇后,顯得和周遭格格不入。
金娘娘撇了撇嘴,偏頭對如約道:“我先前還眼紅她,這會兒看她也不容易。當上了皇后,地位榮耀都有了,唯獨手上沒什麼權。前兒她和太后說,孃家一個妹妹到了應選的年紀,想送進宮?”
如約捏了盤兒裡一塊糕點填進嘴裡,“不知道。”
金娘娘搖頭晃腦描述,“太后的臉子,一拉那麼老長,說‘我不管皇帝的事兒,你自個兒問他就是了。當上了皇后,頭一條要感恩,第二條是要安分。你們一個個兒都是敬獻請託進著聳聳肩,“你瞧,太后老祖宗就是這麼一針見血,不盼著任何人好。”
“怹老人家不是一向這個脾氣嗎。”如約道,伸手又捏了一塊點心擱進嘴裡。
金娘娘訝然打量她,“你怎麼吃個沒完?別不是懷上了?”
她猛不丁神來一句,驚得如約差點噎著。好不容易平穩住了,伸出去的手只好又縮了回來,訕訕道:“我中晌沒吃什麼東西,有點餓。這茶食怪好吃的,忍不住多吃了兩塊。”
“吃吧吃吧。”金娘娘把自己面前的也給她拽過,“我回來,翻查了彤史的冊子,皇上已經四個多月沒翻牌子了,這是要修煉啊。我如今就好奇他還成不成事,要是有機會,你好好驗一驗他,到時候告訴我,好讓我放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