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吹透梨霜
一樹梨霜滿庭,同月與冰。
深色袍服之下隱隱透著紫,血色把墨色染成絳紅。
他們回到庭院靜謐,還有幾分濃意的黑色。
兩人露溼的衣服都帶著深冬的寒氣。
嬴政早年於鋒刃上行踏多年,他鮮少有今夜這般失態。
室內續上檀香,漫漫述說著月華朝朝,故人無恙。
溫室中,侍人已把浴桶溫水備好。
鄭璃吩咐人再打來一盆水,她挽起袖子,擰乾手中帕。
當年他差點死在嫪毐手裡,滿身血汙地衝進甘泉宮把被挾持的鄭璃帶出來,可他只看到了她的疏離。
他看著她一遍遍地將帕子浸溼,然後很專注地要把他手心手掌上的血跡擦乾淨。
鄭璃抬起臉,伸手用巾帕擦去他面上所濺的血液。
她什麼也沒有說,卻一眼望進他眉宇間的寒冰,看到他眼底滿是詫異。
“夫人。”嬴政握住她的手腕,他本要開口問,是誰告訴她他今夜所在,但一雙凝珠的淚目牽扯住了所有的疑問。
這雙眼睛之中頭一次盛滿了他一個人的影,所懷乃如春雨融融,白霧漫漫,以及翩然而過的白雲。
不見冷漠,不見逃避,習慣了孤獨的嬴政不敢再去讀她眼中的東西。
這樣的眼神太過濃墨重彩,竟然像是愛與真情?
感情是種多麼可笑的東西。
嬴政回憶著鄭璃所言,他太知道滅趙意味著什麼,魏楚燕齊正醞釀著數不清的計謀。
他凝視她的眼睛,開始自顧自地沉笑,只有他自己願意,他才會允許自己受騙。
沒有一個人值得他去真正相信。
鄭璃被他不可置信而又滿是懷疑的眼神揪住了心,他的笑意也如霜雪,這麼多年,她從未認認真真地看過他眼底的情緒。
二十年錯位,十年無言,滄海也桑田。
嬴政不再去看她的眼睛,也不許她再說些讓他錯以為是真心的言語。
他暗下眼,沉下眸,緘默了話語,將她擒在懷中,一手禁錮了她。
嬴政的呼吸湊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顎,指腹壓住她下唇,不要她再說上一句話。嬴政寬大的衣袍裹住了她,壓下頭,手掌攏在她後頸,進一步把她往前一帶。
嬴政不在這類事上有凝滯,尤其是面對鄭璃,他撫上她白皙的臉頰,不由分說地吻住,強烈的佔有慾是要將她碾碎,唇齒間熱烈的氣息瞬間席捲了她。
鄭璃沒躲,喘息間,眼裡全是溼漉漉的月光,冰浸的眸子柔情似水。
嬴政對她不言的順從感到幾分意外。
四目相對間,白氣騰騰的水霧繚繞了他的眼睛。
“阿政,”她喚他罷,微微一抬首,把未盡的言語全部融入了滿是情意的吻裡。
當她攬上他的脖頸,仰面看他的時候,她眼中的情感再次讓他怔住。
嬴政又聽到了這個稱呼,從她口中緩慢吐露,他只覺有一陣風攜帶著一片梨花花瓣,又讓尋了一葉孤舟,從遙遠的記憶長河飄搖流淌到了他的手邊,他再次輕輕掬起,卻發現不止是潔白的回憶而是深切的眷念。
大王與阿政,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同,她在懷中所喚,也都是同樣的語調。
嬴政總執念著何時她能找回記憶,但也忽略了十年間的朝夕相處,就算沒有記憶。
深夜雨寒,她不曾為他披衣嗎?寥寥月色,她不曾與他相擁嗎?高臺之上,她望向他的眼神不曾給予過他一絲真心嗎?
本來從一開始就不是求而不得,而是難以觸摸如蟬翼般輕薄的隔膜。
嬴政太久,太久沒有去仔細考量過她所思。
旁人哪會看到嬴政會露出這樣疑惑而不敢確信的表情?
鄭璃看不清他陰影下的神色,不知他在想什麼,只有些無措,她正要從脖頸上解下所掛的那枚月形的玉佩。
她要直白地告訴他,她記起了邯鄲的一切。
“阿政,我……”
鄭璃說著,還沒有把手放在珠子的繩結上,她便猛然跌入了他的懷抱。
萬籟俱寂,只有窗口的雪在落。
鄭璃攬上他,纏綿悱惻,滾燙灼人,衣袍上甚至還有未散的血氣。
冬風吹雪,猶如東風吹開梨花。枝頭怒放之態,不見一點兒寒意了。
夜色深處時,點點繁星綴滿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