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冰山高處萬里銀(21)
但……
他搖搖頭:“我只知道其中一部分,且我估摸著,鄔慶川也只知道這一部分,不然,他當年就不是貶謫,而是沒命了。”
蘭山君便和鬱清梧對視一眼,道:“鄔慶川既然意有所指,便是希望我們去查。查的過程中,說不得被他佈置了什麼陷阱,還不如殿下與我們直言的好。”
太孫妃覺得他們做得對,“陽關道好走,獨木橋難行。你們兩個,如同我妹妹和妹夫一般,都是自家人,關鍵時候,萬不可有事瞞著。”
頓了頓,又道:“若是要瞞,便瞞著太孫,別瞞我。”
皇太孫啞然失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裡,垂眸道:“這事情……若是要說,便要從最開始說起了。”
“——元狩元年,陛下十六歲,受折太師教導,勵精圖治,勤政愛民,重用賢臣,開始推行均公田一策,責令百官廉節。”
蘭山君詫異側頭,沒曾想他會從頭說起。
更沒想到最初的皇帝是這般模樣。
她屏住呼吸,“而後呢?”
皇太孫:“而後,折太師又提出科舉不能只死記硬背儒家經書而要闡釋經書之意,認為官場之道不能再只講年歲而非政績……”
他想要改的太多了。
他甚至對皇帝說,“國朝危矣,必須改政。”
但一向聽話的小皇帝卻隨著年歲越大,便越覺得自己信重的太師只知道改政改政,根本沒有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眼裡。
他做皇帝多年,日日不歇,國庫倒是充盈了,但內帑無錢。他想修建一座園子,還要經過內閣同意。
臣強君弱,終究是難逃一死的。
皇太孫沒有親眼見證過這段過往,只聽父親說過。
他握著茶杯,食指一點一點敲打在杯壁,“陛下起了殺心。”
但是折太師牽扯的人太多,他怕受阻大,又顧忌跟段伯顏的兄弟情分,便先於元狩十年春,將段伯顏遣出洛陽,前往西南剿匪。又用時一年,在元狩十年冬,段伯顏沒有領兵回朝之前,賜了一杯毒酒給折太師,道:“先生教朕,苟利國家生死以——如今,先生成了家國頑疾,理應死去。”
蘭山君聽得頭皮發麻,想起自己知曉的折太師是壽終正寢,結果竟然是一杯毒藥下肚。
皇太孫:“事後,陛下對一群人貶的貶,罰的罰,又藉著孝道,令折家舉家扶著太師的棺木回雲州守孝。等到舅祖父回來時,朝堂已經換了一批人。”
“舅祖父雖然悲痛,卻沒有懷疑過此事的真相。只以為太師是操勞過度而亡,又因地方動亂,馬不停蹄,繼續出兵剿匪,抵禦外敵。”
若說陛下一點不好,其實也不對。
“舅祖父當年在外打仗,陛下從未有過失言之時,無論是軍餉還是兵馬,都一一給他,極為信任。只是……他在為這個家國好的同時,又‘心疼’起自己來,他換了吏部,兵部,刑部,戶部等幾位聽話的尚書,開始斂財。”
蘭山君呼吸一窒,“如何斂財?”
皇太孫肅穆道:“各有各的斂財之法……但兵部,是軍餉。”
蘭山君瞪大了眼睛,“所以……所以元狩十八年……”
皇太孫點頭,“元狩十八年,蜀州有了起義軍,舅祖父本在西南剿匪的,便又被派往蜀州。這回,他帶著自己的兒子去的。”
但因為軍餉虧空,糧草斷了,蜀州一戰險些吃了敗仗。
彼時即便沒輸,卻損失慘重,段伯顏的兒子就損耗在那一仗裡面。
鬱清梧一直沒有出聲,卻在此時問,“僅僅是軍餉出了問題,斷了糧草嗎?”
蘭山君頓時看過去,幾瞬之後也明白過來,雙眼有神的看向皇太孫。
皇太孫沉默,似乎是在斟酌,還是太孫妃直言道:“兵有假,吃空餉。”
六個字,將蘭山君直接說得站了起來,氣息急促,“我們也猜過這個,原來竟然是真的?”
皇太孫嘆息點頭,“是真的。”
“元狩十八年的蜀州之戰,舅祖父的兒子段明小將軍領兵作戰,被困崇州之時,本以為會等,他對不起他們母子,從那之後,也不願再娶妻生子。”
蘭山君無力跌坐在椅子上,“原來如此。”
她喃喃道:“老和尚跟我說……他這輩子,無妻無子——他說,他這種人,是不配有的。”
她一直以為他是說自己窮,無家可歸,不配娶妻生子。
原來他是覺得自己有罪。
鬱清梧默默給她遞過去一張帕子,而後道:“鄔慶川一直教我兵馬兩字,想來是因為知曉這個秘密。”
皇太孫點頭,“也就是那時候開始,舅祖父終於發現,他出兵多年,朝廷已經不是當年的朝廷,臣子不是當年的臣子,皇帝,也不是當年的皇帝。”
“他也發現,他可以殺盡敵軍,但若敵在內,卻根本殺不盡。外頭是可以拿命去拼的,但內裡的五臟六腑,卻挖不出來。”
元狩元年到元狩十八年,將近二十年的時光,什麼都變了。
鬱清梧想了想,問:“這次蜀州之戰,陛下是如何想的?”
皇太孫嘆息,“別懷疑,陛下也很沉痛。”
蘭山君嗤然一聲,“貓哭耗子假慈悲。”
太孫妃:“誰說不是?但他是陛下。”
她道:“舅祖父……他跟陛下自小長大,很多時候,他的念頭跟我們不一樣。他……他直接逼著陛下交出所有的罪魁禍首。”
“陛下心中愧疚又憤怒,但最
終還是把幾個尚書和一批官員交了出:就當讓他們為阿明陪葬。”
蘭山君:“只說為段小將軍陪葬?”
太孫妃:“是。”
蘭山君閉上眼睛,“老和尚必定失望極了。”
太孫妃點頭:“元狩二十年,舅祖父殺了很多貪官汙吏,那段時間,但凡沾邊貪汙案的人都惴惴不安,但實在是太多人了,不能殺絕了去,於是拿重放輕,朝堂才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
也是同一年,十六歲的太子正式進入朝堂,看見朝廷弊端,便跟段伯顏志同道合,跪求皇帝整治吏治。
太孫妃說到這裡皺起眉頭,“我看見了必死的局面。”
皇帝當然不願意。若是按照他們的法子去,誰給自己賺銀子?軍餉可以不要,空餉可以不吃,但是總要有法子填補他的私庫。
皇太孫一直聽到這裡,而後將一杯茶水喝下去,打斷太子妃的話,道:“父親,舅祖父與陛下的矛盾越發深,直到無法避開……又揭開了折太師去世的真相。”
於皇帝而言,這不是一段光彩的往事,又是一道陳年傷疤,被自己的兒子和兄弟揭開,實在是難堪得很,便開始厭棄這兩人。
“這種情況下,有殺師之仇,陛下不再相信舅祖父,所以不會給兵讓他出徵蜀州——他怕舅祖父叛出洛陽。”
蘭山君卻覺得不對,“等等——按照老和尚的性子,不會在明知陛下厭棄的情況下還揭開當年的事情。”
皇太孫頓了頓,低頭倒茶,“確實如此……但他當年還想延續折太師的改政,陛下心中不快,後面的事情,也是順理成章。”
蘭山君猶豫,“是麼?”
皇太孫:“是。”
“元狩二十九年,陛下派你的祖父蘭槐蔭做帥將,又為了一舉殲滅蜀軍,震懾其他地方,便派了十萬兵馬前去。”
鬱清梧立刻問,“這十萬兵馬有假嗎?”
皇太孫:“無——”
太孫妃卻冷笑起來,“怎麼可能沒有。”
她輕聲道:“元狩十年到十八年,八年時間,陛下吃了十萬兵馬的空餉,元狩十八年,其中五萬虛兵給了舅祖父——”
她蹭的一下站起來,大罵皇太孫:“你瞞著這個做什麼——為什麼不敢告訴他們!”
她氣喘吁吁,咬牙切齒,話語越成五萬——讓舅祖父相信只有五萬!等到元狩二十九年,蜀州再次起兵造反時,舅祖父清點兵力發現不對勁——”
她大聲哭道,“當時本來還來得及的!”
“可陛下卻惱羞成怒,將他和父親誆騙入宮軟禁,不准他們說出實情,還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又讓蘭槐蔭領走了這五萬虛兵!”
蘭山君雖然早有猜測,但還是聽了這話回不過神來,等回過神時,就見太孫妃嗚咽顫抖,字字泣血:“父親——父親是為了求陛下不要空報虛兵,不要枉顧百姓和戰士們的性命,這才喝下了毒酒——”
“他是被關在屋子裡,懷著最後一絲希冀絕望而亡的!”
“他求陛下放過舅祖父,放過東宮蜀臣,放過蜀州和蘭槐蔭帶去的兵——千錯萬錯,只在他一人之錯。”
他不該去查這五萬兵馬。
太孫妃壓抑著聲音痛哭道:“可他真錯了嗎?舅祖父最後那十二年,想起父親的死,揹負著父親的死,定然是日日啃噬著五臟六腑——他沒有挖掉奸賊的五臟六腑,倒是任由過往啃弒掉自己的!”
蘭山君聞言怔怔半晌,突然道:“實在是……駭人聽聞。”
也怪不得倪萬淵要去死諫了。
她搖搖頭,喃喃一句:“天下百姓,何其無辜,要將他們的命變成帝王腳下的玉階石,變成權貴的酒肉,變成別人的命。”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的寫了9000字的!但是刪除故弄懸殊的劇情後就剩下了5000字qaq
還有四千字我往後面推一下進度,明天下午六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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