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榮光 作品

77.哲學家

蕭融一聽這話心裡就是一個咯噔, 他條件反射的站起來要攔住屈雲滅,然而站起來的只有他一人,不管是那個生人, 還是又開始出言不遜的大王, 人家都好好的坐著呢。




蕭融:“……”




而那個生人看起來也不是特別害怕的樣子, 反倒是十分迷茫的看著屈雲滅。




他用手指指著自己:“我、登徒子?”




屈雲滅眯著眼, 似乎在考慮從哪下手比較合適。




那個生人又顫巍巍的發言了:“他不是個男人嗎?我、我看一眼男人,怎麼就成登徒子了, 誰會對一個男人有非分之想啊??”




屈雲滅:“。”




好像有點道理。




這回神情呆滯的人變成了屈雲滅, 他想不到自己能怎麼反駁這個人,便下意識的看向了站著的蕭融。




而蕭融的臉色變了又變, 他緊緊抿起雙唇, 然後墩的一下坐了回去, 這邊的鬧劇引起了其他人的觀望, 蕭融把一隻胳膊放在桌子上,藉著撐頭的姿勢捂住自己的半張臉。




屈雲滅開口:“蕭——”




後面的融還沒說出來,蕭融已經惱羞成怒的斥了他一句:“不許叫我的名字!”




丟人!




屈雲滅:“…………”




好在這時候下面的戲開場了,舞臺幕布拉開, 琴師坐在角落裡開始優雅的撫琴。




這琴師是蕭融斥巨資僱來的, 演一場就等於外面小販兩個月的收入,就這人家還表示不能長期演, 若是靈感枯竭了, 那他就要回家休息一陣子。




……




這也沒辦法,沒有曲譜, 臺上演什麼戲,他就要自己配什麼樂,完全是隨性而來, 這種音樂太高雅了,蕭融一個聽慣了情緒外露的流行樂的人,一時之間還真是沒法欣賞這種含蓄的曲風。




但他欣賞不了沒關係,觀眾能欣賞就行了,更何況現在只是剛開始而已,等戲園開始回本了,蕭融打算再讓人去外面找幾個曲娘回來,琵琶小調向來都是雅俗共賞的,到時候忙得累了,他也能過來放鬆放鬆。




琴師的不同配樂也是吸引人們看了一遍還想再看一遍的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還是人們的生活太單調了。




這個叫“戲”的東西,不僅能讓人們聽曲子,還能讓人們看伶人的身段,同時還能聽到伶人唱曲,雖然唱的地方不多,多數都是白話,但白話他們也喜歡,因為這裡的白話詼諧且押韻,比他們平日聽到的幽怨說唱有意思多了。




的確,這時候的說唱基本都是傷春悲秋的,要麼訴說自己悽苦的一生,要麼就說旁人家中發生的悲劇,反正最後的目的就是勾起觀眾的眼淚,讓他們同情之下多打賞點錢,這群人以為戲園的戲不一樣,但蕭融想告訴他們,你們真是太天真了。




喜劇的內核是悲劇,悲劇的內核也是悲劇,只有悲劇才能讓人印象深刻,不然他又是找人寫劇本、又是找人來彈琴的,費這麼大勁是為了什麼呢?還不就是為了讓觀眾記住這些事。




這出戏的全名叫《裹屍還》,但已經沒幾個人記得住這個名字了,大家都對著臺上伶人的誇張表演鬨堂大笑,已經看過的還算是淡定,沒看過的笑得桌子都要被他拍裂了。




實話實說,蕭融覺得這個人比伶人演的還誇張。




但他也不是託,都演了這麼多天了,蕭融也不會再安排託進來了,這個人就是單純的笑點很低而已。




頓了頓,蕭融繼續看向臺上。




《裹屍還》講的是一家四口的事,一開始是一家六口,一對夫妻帶著家中的三兒一女,兒子不聽話,老爹脾氣暴躁,老孃除了乾著急沒有別的任何辦法,只有他們六口人都能把氣氛炒起來,觀眾一開始的鬨堂大笑,也是因為這六口雞飛狗跳的生活。




脾氣爆的老爹會在晚上跟老孃說自己後悔打兒子打的那麼狠,而兒子之所以捱打,是因為他看人快要餓死了,就給了外面的人一碗米,小女兒不懂為什麼給了一碗米就要捱打,這時候她的哥哥就會摸著她的頭,說你不用懂,有哥哥們呢,等你長大了,咱們家不僅可以送別人一碗米,送一袋米都成。




溫馨又和樂,人人都善良,生活也是吵鬧之中充滿希望,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家中有三個力氣大、且馬上就要成年的男子,的確,只要這家人不犯懶,他們的日子就一定會越來越好。




然後這一幕就結束了,下一幕開始,背景是一大張白布上面畫了淺淺的山峰,讓人能看出來這是遙遠的雪山。




開始下大雪了,伶人們也穿上了厚厚的衣服,上一幕捱打的兒子帶著伶仃兩三根柴火回家,門口又有討飯的快要餓死的人,但他只能為難的對這人搖搖頭,就在討飯的人失望離開時,他又叫住這個人,糾結半晌,卻還是飛快的端了一碗水給他,在凜冽的冬日裡,喝水也是艱難的。




那個乞丐狼吞虎嚥的把水喝完,兒子回到家中,但他剛走進來就聽到屋裡傳來淒厲的哭聲,原來是他們的娘病逝了,那個盛水的瓢咣噹摔到地上,一家五口圍著裝死的伶人痛哭,更讓人覺得荒謬的,當舞臺上營造出晚間的效果後,地上居然還有一個被草蓆裹著的屍體,這一家人就這麼跟一具屍體待在一起,然後沉重的討論著接下來他們該怎麼辦。




這其實是個小細節,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大雪不僅封山,還把地凍得無比硬,鋤頭都鋤不開一丁點,所以人要是死了,就只能暫時的放在家裡,等不能放了就凍在雪中,直到來年春天土地沒有那麼硬了,再把人正式的下葬。




但顯然這幾口人已經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因為藉著伶人的口,觀眾已經知道他們的娘是被餓死的,她不捨得吃東西,把僅剩的糧食給孩子吃,人餓病了又只能熬著,就這麼把自己熬死了。




如果不離開這裡的話,地上的草蓆只會越來越多。




一個兒子提到鄰村有人往南走了,還在呼喚大家一起走,但這終歸是他們土生土長的地方,而且誰知道外面的世界又是什麼模樣,萬一也是活不下去呢。




幾個兒子就在這你一言我一語,而最終拍板的人是老爹,人挪活、樹挪死,他們幾個大男人,難不成還能被困死在這嗎。




這時候家裡沒人吵架了,大家都聽老爹的話,而在臨行之前,老爹找了個地方,把家裡的柴全都放在地上燒了,燒一點,他就揮起旁邊的鋤頭往下挖一點,挖不動了,他就繼續燒,這個場景是用人影的方式呈現出來的,畢竟也不能真把火堆拿到戲園裡,這兒都是木頭房子,萬一失火可不得了。




但正是黑白色的人影,才能讓人感受到那種沉默的悲傷,尤其是人影在動的時候,天上居然還有紛紛揚揚的雪花在落下來,這種任你怎麼努力上天也不會垂憐一點的感覺……真是太讓人難過了。




戲園裡沒人笑了,連一個雜亂的聲音都沒有,就是戲園裡的夥計都不再走動了,無論看多少遍,他們都會在這裡安靜下來,然後控制不住的盯著臺上那個魁梧的身影,再魁梧,那也只是一個可憐人而已。




這一幕也結束了,而這時候屈雲滅低聲問蕭融:“那灑下來的是什麼?”




蕭融同樣低聲回答他:“撕碎的廢紙,演完之後就掃下去了,下一場還能接著用。”




屈雲滅:“……”




他的幕僚真是勤儉持家。




屈雲滅正要繼續往下看,突然,他聽到旁邊傳來很細微的聲音,蕭融也聽見了,他倆微微一頓,共同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




只見趙興宗鼻頭紅紅,不停聳動,他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抽泣,但他又控制不住,就只能靠著吸鼻子,把噴湧而出的淚意給逼回去。




屈雲滅:“……”




蕭融:“……”




他倆詭異的對視一眼,最終還是默契的選擇什麼都沒說。




都哭成那樣了,還是給他留點面子吧。




……




第三幕開始了,這場戲其實不管怎麼演都只是這六個人,各種效果都是靠著伶人的臺詞來展現的,比如這時候演的是他們已經加入了其他村落的隊伍當中,他們正在往外面走,而在一個地方休息的時候,小女兒突然問自己的哥哥,什麼是流民,他們是流民嗎?




三個兒子裡大兒子最穩重,二兒子跟老爹一個脾氣,三兒子膽子最小,二兒子當場就要去找那個說話的人算賬,大兒子攔他,而且脫口而出一句我們就是流民,二兒子的表情立刻變得很難看,他一拳打在大哥的臉上,兩人扭打的像是要殺了對方。




老爹火速趕過來救場,並說出了這一折當中最重要的臺詞。




——流民又如何,被偷兒偷了家財的人從不以此事為恥,被天災害得流離失所的我們為何要羞於提及這件事?!此時是流民,難道我們一輩子都是流民了嗎?那些嘲笑你們的人,往上數幾代他們說不得連流民都不如!人只記那些身份尊貴的祖宗,再往上翻那些做過奴隸、為貴人駕車的祖宗,你看他們是提還是不提。記住,一時的高低貴賤不能決定你們一生的身份,但你們要是認命了,那才是真完了!聽爹的,咱們一家人擰成一股繩,找到那個能活命的地方,等咱們紮了根,咱們就不是流民了。




老爹抱著這倆兒子的頭,大兒子和二兒子對視一眼,都沉默的聽從了下來,這時候小女兒開始唱歌,歌詞就是虞紹燮找的士人編的,宛轉悠揚的曲調讓這一家人安靜下來,歌詞描述的是風景,連帶著觀眾的心也跟著寧靜了許多。




然後臺下就衝上來好幾個胡人打扮的伶人,大叫著左劈右砍,而在一個胡人獰笑著把刀劈向驚恐的小女兒的時候,幕布被人拉上了,戲園的管事隨後上來告訴大家,演完了。




觀眾:“…………”




你就慶幸我們沒有刀吧!




第一次看的觀眾都無比激動,恨不得把管事罵死算了,而看過了的觀眾就只有悠嘆一聲,每回演完都有這麼一出,可這管事彷彿是鎮北王親戚一樣,不管別人說什麼他都沒反應,好在第二折明天就上了,決定了,他們半夜就派小廝過來佔座,無論如何,他們都要第一個看到第二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