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榮光 作品
78.恨他
簡嶠沉默,他想蕭融還是不懂,這種事情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於他們這些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而言,都是毀滅般的打擊。
他答應了蕭融的請求,然後就要轉身出去,而蕭融看著他邁步,突然,他又站了起來。
“等等。”
簡嶠回頭,聽到蕭融又叮囑了自己一句:“若什麼都沒發生,千萬不要將此事告訴大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也希望這只是我的多疑心作祟。”
簡嶠看了看他,突然把身子也轉了過來,然後他對蕭融彎腰,行了個本不該他行的大禮。
蕭融愣了一下,而簡嶠在行完之後就轉身離開了。
……
簡嶠離開以後,蕭融沉默了好久,雖然屈雲滅身邊有個不怎麼值得信任的原百福,但也有簡嶠這樣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他的人。
只是人們向來都只能看到傷害自己的,卻看不到一直都在保護自己的。
抿了抿唇,蕭融突然站起身,然後跪在床邊,撅起屁股,把床底下的一個包袱拽了出來。
院長的大寶劍一直掛在牆上,而這包袱裡是他穿過來那天穿的衣服、戴的假髮。
假髮他一直戴到頭髮半長的時候才摘下來,阿樹震驚的問他頭髮怎麼短了這麼多,正好那時候他們剛遇上匪盜,蕭融就說被匪盜割了,其實假髮和真發的質感和厚度根本不一樣,但打死阿樹也想不到蕭融戴的是化纖製品,他還以為蕭融因為被割了頭髮,心情太差,所以髮量驟減了。
……
化妝之後再上臺演出,這些事情彷彿都是上輩子了,連帶著其餘的、那些他從來都沒在意過的日子,它們消失的那麼幹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給他,而他這輩子最討厭、最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沒有心理準備。
沉默許久,蕭融又把這些東西都塞了回去,連著包袱皮一起,全部推到床底下最深的角落裡。
*
大軍即將出徵的前一晚,屈雲滅站在他的鎧甲之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攻打鮮卑是他從十四歲開始就有的心願,後來一日復一日的加深,比起心願,這更像是他的執念。
就像做夢都想發財的人一樣,那些人會想自己發財以後要做什麼,而屈雲滅也想過,等他快意復仇之後,等他的仇人盡數伏誅之後,他又要做什麼。
曾經的他沒有答案,大概之後的每一日都是隨波逐流,繼續做這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且糊里糊塗的鎮北王,盡力保護他身邊的每一個人,他的父親就是這樣過了一生,他的大哥也是,那他繼續過這樣的日子,他也覺得沒什麼問題,至於這樣的日子他能過多久,他不在乎。
如今的他仍舊沒有答案,不管是稀裡糊塗的做個鎮北王,還是頭腦清醒的做個鎮北王,對他來說好像都一樣,唯一的區別就在於,這回他希望日子能長一點,因為蕭融付出了那麼多,他不想讓那些付出都白白浪費了。
屈雲滅無意識的擰眉,以往出征他不會想這麼多,怎麼這回就變了,難不成是太久沒殺人,他也開始心慈手軟了?
……
還不等屈雲滅想出個答案來,門口又響起了敲門聲。
是蕭融。
一瞬間屈雲滅就把腦子裡的想法全都扔了,他快步走去門口,把門打開,他看到蕭融又抱了兩個酒罈子,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屈雲滅:“……”
“又是你釀的酒?”
蕭融對他揚揚下巴,示意他讓開,屈雲滅照做,而蕭融進來以後才回答他:“不是,這是將軍釀。”
屈雲滅:“出征在即,我不能飲酒。”
蕭融把酒罈子咣噹一下放在桌子上,然後轉頭對他說:“我知道,所以這是我要喝的。”
屈雲滅:“…………”
他喜歡的是和蕭融同飲,不是清醒的看著蕭融撒酒瘋,再說了,蕭融撒酒瘋一點都不可愛,他可是會罵自己的。
但蕭融做了決定,就不會再管屈雲滅什麼想法,他自顧自的倒酒,覺得有點礙事,他還把自己腰間繫著的劍拿了下來。
屈雲滅這才注意到他把螭龍劍帶來了,他感到納悶,蕭融不是從來都不佩劍的嗎?
然後,他就聽到蕭融說:“大王還記得前些日子嗎,大王說送禮便要投其所好。”
下一秒,蕭融耳後傳來破空聲,原來是屈雲滅一個箭步衝了過來,他急急的問:“你要把這劍送給我?”
蕭融:“……”
他回頭便是一聲怒嗆:“想什麼美事呢!想要我的劍,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屈雲滅:“…………”
不給就不給,兇什麼。
他坐到蕭融身邊,不解的問:“那你把劍帶出來做什麼。”
蕭融瞥一眼劍柄上的花紋,然後才對屈雲滅說:“一會兒大王就知道了。”
說完,他又拿過另一個杯子,但只給屈雲滅倒了一杯茶,他用自己的酒去碰屈雲滅的茶,之後徐徐開口:“明日大王就要出發了,今日我敬大王三杯酒,免得以後就沒機會敬了。”
屈雲滅:“……”
天天說我不會說話,你也沒好到哪裡去。
蕭融:“這一敬,敬大王不殺之恩,在來到雁門關之前,我可是做好了大王有可能要我性命的準備,誰能想到呢,竟然沒用上。”
說完,他把這一杯都幹了,也不管屈雲滅的臉色黑成了什麼樣。
接下來,他又倒了一杯:“這二敬,敬大王知遇之恩,我平時大約表現的得意了一點,但其實我知道,並非是我舌燦蓮花勸動了大王,而是大王本身就願意聽我說話,是我應該感謝大王,而不是大王感謝我。”
屈雲滅愣了一下,看著蕭融把這一杯也幹了,然後又給他自己倒第三杯。
“這三敬,敬大王救命之恩,大王或許不知道,對我來說活著有多重要,我大概是這世上最不想死的人之一,是大王保護了我,即使在你都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我這麼一個人的時候。”
屈雲滅靜靜看著他。
他以為蕭融說的是趕跑胡人的事情,在這件事上,所有中原人都欠了屈雲滅一條命。
蕭融的臉色已經變紅了,握著杯子的手也沒有那麼從容,他盯著這杯酒看了一會兒,然後才仰起頭,將它喝了下去。
屈雲滅沒有針對他這三敬說什麼,他只是晃了晃那杯茶,像是飲酒一樣的喝光,然後才出聲嘲笑蕭融:“瞧你那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什麼要命毒酒,既然不喜歡喝,又為何要喝?”
蕭融:“因為我是個很虛榮的人,有些事若是在清醒狀態下,我是絕對不會做出來的。”
屈雲滅:“……”
真誠實。
話說回來上回蕭融喝醉了就是有問必答,但是半途他又變了,開始說一些拍馬屁的話哄他,屈雲滅也不知道到底哪種的他才是真醉了。
想了想,屈雲滅乾脆問他:“上一次你在心裡罵我什麼?”
蕭融垂著眸,眼睫輕輕顫了顫,他看向發出聲音的人,雙頰緋紅的他定定看著屈雲滅,然後嫣然一笑:“你知道我心裡有個遺憾嗎?”
屈雲滅愣了愣,“不知道。”
蕭融輕笑:“你當然不知道,你個倉鼠腦袋。”
屈雲滅:“…………”
雖然他不知道倉鼠是什麼東西,但它都能帶個鼠了,想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蕭融微微閉眼,享受般的輕輕吸氣,然後才緩緩說道:“我練了很久很久,將近四個月的時間,一直都在練這個舞,所有人當中只有我能真正的把這劍揮起來,所以院長選了我,我每天晚上都在練,除了老師誰也沒有看過我跳的樣子,我還沒有得到過我應得的掌聲,這就是我的遺憾。”
屈雲滅已經聽呆了,什麼武,蕭融還會武?
這時候,蕭融已經站了起來,他拿起那把劍,用屈雲滅從沒見過的方式利落的挽了個劍花,朝門口走了幾步之後,他才轉過頭,對屈雲滅勾了勾自己細長的食指:“來啊,我跳給你看,你不想看嗎?”
屈雲滅已經意識到了,這好像不是他想的那種武,但他根本來不及思考,他只是站起身,跟著蕭融走了出去。
今夜月明星稀,是個十分晴朗的天氣,院中沒有衛兵,因為剛剛蕭融進來的時候就已經讓他們出去了,而蕭融反手將劍抵在自己背後,他望著頭頂這輪千百年來都沒有過一點變化的月亮,月華灑下來,又將他的臉色映成了白色。
彷彿連月光都更加偏愛他,獨獨映照在他身上時,給他打上了一圈柔柔的光芒,這是天地間的聚光燈,只為蕭融而生,也只將此美景,留在屈雲滅的腦海當中。
“這支舞的名字叫《破陣樂》,是為討逆罰賊、鼓舞士氣而作,也是為讚頌英雄、共賞太平而生。”
說完,蕭融轉過身來,面對著屈雲滅,他又笑了一下,然後他轉動身後的長劍,將它橫放在自己胸前,一手抓著劍柄,一手抓著劍鞘,他輕輕抽出劍身,然後再度閉上眼睛。
四個月的時間,他都聽著同一首曲子,即使關掉了音響,那曲子仍然會迴響在他的腦海裡,他甚至幻聽了一週的時間,而此時幻聽雖然消失了,可只要他願意回想,這曲子仍然能在他的體內、為他伴奏。
屈雲滅是看過舞娘跳舞的,但他沒見過男人跳舞,他更不知道有人可以將柔韌與力量融合的那麼完美,每一次出劍都勢如破竹,每一次收劍都易如反掌,蕭融的衣袂上下翻飛,在一次點翻之後他甚至跳到空中,在空中旋轉了一週半,屈雲滅聽不到伴奏,但他能在蕭融展現出來的舞姿當中感受到,戰況越來越焦灼、敵人的數量越來越多,所以他不停的跳、不停的跳,直到一個下腰旋轉,將自身和劍融為一體,劍被揮舞成一個巨大的圓圈,他像風車一樣收割著敵人的頭顱,為己方增加更多的勝算,最終在擂擂戰鼓之中,他猛地收起長劍,陣破,樂終。
……
蕭融的兩邊鬢髮都被汗水打溼了,他強烈的喘息著,耳膜嗡嗡的響,心臟也砰砰的跳,這支舞他確實練過很久很久,但他同樣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練習過。
現在的他彷彿是個初學者,他能感到雙腿雙臂都像灌了鉛,也能感到嗓子裡傳來的淡淡血腥味,還有頭,這一回頭暈目眩的感覺就不是系統給的了。
咣噹一聲,他把碰都不讓別人碰一下的劍扔到地上,然後扭頭看向屈雲滅,他大步朝他走去,即使腳步虛浮,也要朝他走去。
蕭融的神情很是冰冷,根本沒有他跳舞之前的和善,而他雙目微紅,緊緊盯著屈雲滅的眼睛,屈雲滅無法挪開自己的目光,他低著頭,同樣看著蕭融,他甚至有種蕭融在恨他的感覺。
“屈雲滅,我是為你而來的。”
望著屈雲滅眼睛裡自己的小小倒影,蕭融都分不清自己的話到底是說給誰聽了:“我為你殫精竭慮,我為你跳舞,你不能辜負我,你明白嗎?”
屈雲滅沒有說自己明白不明白。
沉默的抬起一隻手,將那縷破壞了蕭融此時的豔麗的頭髮撥到一旁,屈雲滅淺淺的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嗯,我會回來的。”, ,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