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可悔
“人命貴賤,胎中自帶。”他抬起眼,認命般的木然開口:“這輩子沒指望了,下輩子,希望我投個好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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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賤貧窮,非士之辱也。”苗良方搖頭:“阿岷,沒人能決定自己出身,出身並非你我之過。”
“阿岷”二字一出,崔岷愣了一下。
他看向苗良方。
苗良方坐在牢獄前,許多年前,他二人也是這樣,席地坐在冬日的柴房裡,捧著醫書互相盤問,對將來的日子盈滿期待。
時光倏然而過,當年年輕的小夥計鬢髮已生出斑白,他鋃鐺入獄做階下囚,苗良方也瘸了只腿,早已物是人非。
崔岷低下頭:“如今你冤屈既洗,繞了這麼大個圈子,今後打算如何?回醫官院做你的院使?”
他諷刺地笑一聲:“看來這位置註定是你的,別人搶也搶不走。”
“我不回醫官院。”
“什麼?”
苗良方道:“我老了,腿也不好使了,這些年,盛京醫籍變化不少。醫官院早已不是當年的醫官院。回去也做不了什麼。”
崔岷盯著的目光古怪:“我以為你做這些,是為了拿回院使之位。”
“其實當年之事,我早已看開。”苗良方道:“離開熬煮藥膳,本就是我有錯在先。至於你拿走《苗氏藥方》,說到底也造福天下醫工,利民之舉,不必追名。若不是小陸出力,我根本不會與你糾纏。”
“陸曈?”
崔岷微微皺眉,面色古怪,片刻後,道:“原來如此。”
“什麼?”
“原來你不是幕後主使,是那個丫頭。為你出頭,卻偏偏用了這種方式。”
他笑起來,神情有些奇異:“會咬人的狗不叫。我這條狗下來,她這條狗上去,會咬掉戚家一塊血肉來的。”
苗良方皺眉:“你在說什麼?”
崔岷卻閉上了嘴,不願再多說一個字了。
外頭的獄卒走了進來,搖了搖銅鈴,示意探視時辰已畢。苗良方扶著柺杖站起身來。
今日一見,將來應當也不會再見。這長達數十年的恩怨,終於塵埃落定。
他往前走了兩步,忽地又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只背對柵牢開口:“阿岷,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你可曾後悔過?”
身後無聲。
他等了片刻,並無人回應,於是輕輕嘆息一聲,拄著柺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待他走後,空蕩蕩的牢房裡,再無一絲人跡。
縮在角落裡的人將頭埋進掌心,一動不動。
久久、久久後,從掌心裡,發出一聲輕微的飲泣。
……
走出獄門,外面日頭正盛。
明亮日光落在人身上,從黑暗到明亮一時無所適從,刺得苗良方微微眯起眼睛。
他拄著柺杖,慢慢順著人流走著。
過去多年,他一直為這揹負的冤屈耿耿於懷,每每看到自己的瘸腿,心中都會浮現當初的仇恨、不甘和委屈。
如今大仇得報,始作俑者已下牢獄,真相水落石出,他卻並無想象中的半絲欣喜。
反而空落落的。
崔岷自作自受,對這背叛的人,他本應該覺大快人心。然而看到對方在獄中狼狽潦倒之狀時,苗良方心中竟並無快意,只有唏噓。
說到底,當初也的確是他拉著崔岷春試,從而改變了對方的一生。
悔悟是去病之藥,然以改之為貴。
不知崔岷最後可有沒有後悔?
可惜也沒有改正的機會了。
像是完成了一件半生追索的大事,接下來不知何去何從,生活的意義又在何處。苗良方悵然若失,不覺已走到西街。
門口李子樹下,小夥計正拿掃帚清掃地上落葉,見他回來,忙招呼道:“苗叔回來得正好,銀箏姐姐買了葡萄,井水鎮過甜得不得了,趕緊嚐嚐——”
“嘗什麼嘗!”
不等苗良方說話,杜長卿的身子從藥櫃後探了出來,東家搖著蒲扇滿臉不耐,“剛收的藥材院子裡堆滿了,陸大夫出去施診,這醫館裡一個人都沒有,難道要我一個人收拾嗎?到底誰是東家?”
他兀自罵罵咧咧:“一大早人就不知跑哪去了,發月銀的時候倒是一個比一個到的齊。怎麼,我臉上是寫著冤大頭三個字嗎?整日忙得腳不沾地,事情多得堆成一團,還站著幹什麼,趕緊幹活別偷懶,幹完了再吃!真是沒一個省心的……”
銀箏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天熱東家心情也不太好。苗良方站在原地,不知為何,方才悵然不知不覺煙消雲散,胸腔空落落的地方像是不覺被什麼填滿,陡然踏實下來。
他把柺杖在地上一頓,在這一片雞飛狗跳的忙碌裡一瘸一拐走進藥鋪,嘴上應和道。
“吵什麼,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