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五十四章
鄭洪捂著胸口咳嗽了幾聲,淡淡說道:“他頭前被宮中賞賜,這些都是上頭御賜下來的,自然是好東西。”
賴鐵聽了,也就住了口。
其實鄭洪知道不是。
驚蟄這裡頭的玉瓶,也有幾個,是藉著鄭洪的手送過去的。
他知道,這些都是容九送的。
只是,鄭洪沒想到,容九送的藥物,效果是如此之好。
有些,說是救命藥也不為過。
這樣的東西,自然會惹人矚目,受人覬覦。好在,驚蟄有著之前的經歷,想要扯個藉口,那還是比較容易。
鄭洪這人,想要說謊,那是隨口就能扯出來。賴鐵也只能按下羨慕,不敢再說什麼。
午後,驚蟄又來了。
鄭洪看到門口的身影,忍不住嘆了聲,“你來做什麼?”
驚蟄:“我來瞅瞅,你做什麼這個表情?”
鄭洪其實有點不想看到驚蟄。
不是出於負面的情緒,只是害怕身邊那幾個,沒藏住話,將不該說的話說了出去。
受的這毒打,鄭洪從來都沒想過和驚蟄提起原因。
“你這模樣,害人以為,你偷摸揹著我,做了什麼。”驚蟄提著東西進來,隨口說道。
得虧他低著頭,沒看著鄭洪,不然怕是要看到他臉上微動的神情。
驚蟄這人……
這話,到底是無意間歪打正著,還是他真的心有懷疑?
鄭洪試探了一會,發覺驚蟄還真的是歪打正著,根本不知發生的事。可他隨便一句話,就能叫人心生警惕,這小子,可真叫人頭疼。
驚蟄不知鄭洪的腹誹,好生打量著他。
人看著,除了這咳嗽,該是沒太有毛病,可算是從閻羅殿裡給搶回來了。
鄭洪被這視線看得不太自在,“你別再看,就數你跑得最勤快。”
驚蟄臉上露出個小得意的表情:“哼哼,患難時候見真情,你該知道我這人多好,給錢。”
他伸出五指,朝著鄭洪比劃了比劃。
光是從御藥房開藥,就花了驚蟄二十兩。
這宮裡的錢,可真不是錢。
一眨眼,驚蟄的錢袋子就空了。
那還不如慧平呢。
驚蟄的月錢不少,攢錢比慧平容易得多,可他花錢的地方,也著實不少。
後來,又開始攢錢交給容九,手裡還真沒剩下多少錢,得虧還有庫存。
這一部分,是他特地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這不就用上了?
鄭洪費勁地爬起來,在懷裡掏了掏,掏出個荷包
,朝著驚蟄丟了過去。
驚蟄抬手一抓,聽著叮噹作響的聲音,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這,帶著錢睡覺?()”
鄭洪:不能夠嗎??()_[(()”
驚蟄:“這怎麼能睡得好!”
鄭洪:“我覺得可以,就可以。”
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所有的金銀珠寶,全都鋪滿整個房間,然後躺在它們上面睡覺。
這樣的願望,怎麼了呢!
驚蟄拋著這荷包,他還是頭一回看到鄭洪掏錢這麼輕易。他這樣的死財迷,從他手裡要錢,就跟要了他的命一樣。
鄭洪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咳嗽了幾聲:“我這條命,再怎麼爛,也比錢來得重要吧。”
驚蟄終於笑起來,抓著荷包放在鄭洪的身邊。
“總算沒那麼傻,這錢,就當做我讓你養身體的。”
他擺擺手,將荷包又還給鄭洪。
驚蟄在雜買務待的時間並不長,看著鄭洪的精神頭還算不錯,就匆匆離開了。
過不多時,從屋外走進來幾個鼻青臉腫的傢伙,他們齊刷刷在鄭洪的身邊站定。
就在驚蟄來之前,鄭洪正與他們在說話。
聽到驚蟄要到,就讓他們出去避避。
鄭洪到底在雜買務有了自己的根基,不像是驚蟄那麼隨意。
“記住我剛才的話,將那事吞到肚子裡,誰來也不許說。”鄭洪冷冷地說道,“要是哪個惹了麻煩被殺了,我可不會給你們報仇。”
鄭洪不是驚蟄,沒有那麼多餘的善心。
他能為驚蟄冒險,卻不可能給其他人揹負麻煩。
他深知,如賴鐵那種人,都在明裡暗裡打探這件事的經過,那就更要爛在肚子裡。
那天遇到的人,絕非普通人。
能讓鄭洪咬緊牙不願說的緣故,不外乎是怕那驚蟄那個傻的,平白給自己招惹麻煩。
他不過爛命一條,不值得。
…
驚蟄埋頭趕路,他最近也忙。
眨眼到了冬日,直殿司內外,可有不少事情要做。
姜金明也曾問驚蟄,可要搬出來住。
驚蟄早就是二等太監,本該有別的住處,再擠著和慧平在一處,也有些不好看。
驚蟄倒是無所謂,也不想。
換去二等太監那住,雖這幾個人他都認識,可是都比不上慧平守得住口風。
和慧平住到現在,驚蟄的身份秘密都安全得很,就沒洩露過一絲一毫。
若換做是其他人,怕是早起了刺探心。
更不可能如慧平這樣,還主動提醒,為他掩護。
驚蟄匆匆幾步,跨過了宮門,正要拐彎,忽而停下腳步。
他有些驚喜地看著遠處的容九。
驚蟄好些日子,沒看到容九,他送來的最後一個口信,就是近來太忙,許是要晚些才來。
這一等,就是兩次沒來。
()這都初冬,驚蟄的衣裳從單薄到厚實,手上的凍瘡,也根深蒂固地爬了出來。他總是不太記得養護自己的身體,如同他毛毛躁躁的頭髮。
驚蟄跳下臺階,幾步朝著容九走去。
他用力抱了抱容九,這才抬頭看他,笑著說道:“怎麼天冷冰冰,人也冷冰冰?()”
容九危險地抿住嘴角,那帶著一種緊繃而冰涼的弧度,他抱起來冷冰冰的,連一點餘溫都沒有。好似整個人被吸走了魂,只剩下不會跳動的屍體。
驚蟄下意識去摸男人的脖頸,指尖觸碰到了有力的脈搏,又訕訕地收回手。
容九並不在乎自己周身的冷意,只是冰涼地打量著驚蟄,那眼神帶著犀利和鋒銳,不知為何,更帶著一絲若隱若現的煞氣。
蟄伏在容九的眉間,像是極度危險的預兆。
驚蟄小聲說道:你不高興??()_[(()”
或者,應當是非常、非常不高興。
驚蟄能覺察到容九身上隱而不發的暴躁,像是被無數冰層封在最深處的火山熔漿,可它還是活的,在瘋狂的湧動,尋求著一切可能的機會噴發,這無疑危險得要命。
“你近來,似乎有許多事?”
容九慢吞吞地說著,語氣在這麼奇怪的時候,倒還算是溫和。
驚蟄謹慎地說道:“不多忙,只是照例整理些事。”
他看著容九。
“應當是你比較忙。”
不然,也不會連著兩次都沒來。
冰涼的吐息,帶著嗜血的衝動,他忙嗎?
大概是忙的。
容九的身上帶著淡淡的血氣,哪怕在清甜的蘭香下,也難以掩蓋。
在驚蟄更靠近些時,那糜爛的血腥就越發鮮明,好像就在鼻尖繚繞。
驚蟄很少問起這些事。
多嘴問起,倘若有異,豈非會有爭辯,不如一開始就不知道。
可男人的心情看起來,實在是太差。驚蟄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問了一句:“你心情不好,是因為我,還是因為……別的事情?”
容九長久地注視著驚蟄。
習武之人,怕都是站得筆直,男人的脊背,從來都是板正的。當那種如同審判者的冷酷視線掃來,驚蟄都快分不清楚,容九到底在看他,還是藉由他,在看什麼痛恨的事。
那兇狠的模樣,活似能吃了他。
容九的眼神驀地變得狠厲,如同繃緊的弓弦,展臂輕巧將驚蟄帶入懷裡。
驚蟄一個踉蹌,就撞到容九的胸膛。
這酸得他差點掉下淚來。
驚蟄捂著鼻子,痛苦地呻|吟了聲:“容九,你做什麼呢。”感覺剛剛都差點把鼻子都撞扁了。
容九動作看似輕巧,可擁著驚蟄的臂膀非常用力,好似能掐碎單薄的骨頭,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隱忍的剋制,那聲線緊繃得幾乎都要崩裂,“看到一點髒東西。”
他冷漠的視線,越過驚蟄的肩膀,落在不遠處的拐彎。
()黑色的眼眸(),變得越發深邃?()_[((),幾乎吞噬了所有的光芒,過於濃郁幽黑。
那是一種壓抑,忍耐的獵殺本能。
當著驚蟄的臉殺人,或許沒什麼。
可當著他的面除掉這些髒東西,哪怕以容九薄涼的本性,也知道是不行的。
拐角處,明雨正用力拖著雲奎。
兩人面對面喘息。
他們兩人都有事要找驚蟄,湊巧在路上撞見,這才結伴而來,只是從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畫面。
雲奎的眼睛瞪得老大,不只是為了剛才的衝擊,更是為了那人的容貌與氣勢。
“……他不會就是驚蟄那個,叫容九的朋友吧?”
雲奎低頭,看著明雨。
聲音裡帶著不自覺的恐懼。
明雨嚥了咽口水,艱難地說道:“的確是他。”
明雨很長時間沒看到容九,這男人身上的氣勢遠比之前還要可怕。剛才那一瞬對視,他差點跪倒下去。
雲奎這傻大個,居然還想著往前,這不是瘋了嗎?
雲奎喘了口氣:“……原來,驚蟄的朋友,這麼厲害。”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位傳說中的朋友。
他死命搓了搓胳膊,那一身雞皮疙瘩,怎麼都下不去。
“他很危險。”雲奎說,“驚蟄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朋友?”
他知道,驚蟄很會交朋友。
可未免太會了點。
明雨沉默了一瞬,默然說道:“巧合,巧合。”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動作有種不自覺的凝滯。
是,錯覺嗎?
他怎麼有種,容九想要擰掉他腦袋的錯覺?從前,有過這麼暴烈的時候嗎?
在他印象裡,容九一直都是個冷冰冰的危險存在。然性子冷,也就說明沒什麼情緒波動。
可剛才呢?
那一瞬,容九的視線好似淬滿了毒,恨不得掠奪所有人的性命。那就像是……他不願意他們出現在驚蟄的面前。
那是一種純粹暴戾的排他性。
明雨的心口狂跳了幾下,又用力地按回去。
“我想,現在不適合找驚蟄說話。”他甚至,還平靜地這麼說。
雲奎忍不住探頭去看了眼,“人不見了。”
明雨跟著走了出去,就看到剛才的地方,已經是空無一人。只有飄飄落下的枯葉,在述說著剛才的寒意。
“那就,說明他們還有事情,要說的吧?”
明雨喃喃,希望他們能“交談”得順利。
…
驚蟄跌跌撞撞,差點看不清周圍的模樣,可容九抓著他的胳膊,他的肩頭,那力氣大得更像是某種禁錮。
他被擁在男人身前,連頭都抬不起來。
“容九,放我下來。”
驚蟄比容九矮,當容九有心時,他的雙腳根本碰不到地。他用力繃緊腳尖,也只不過輕輕擦著地面,始終踩不到實處。
()力氣大就真是了不起!
驚蟄心裡腹誹,誰人抱著是這個模樣,他的腰都快被容九勒斷了。
“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驚蟄的雙手搭在容九的肩膀上,費力地問。
容九慢吞吞地說道:“欲,除之而後快的髒東西。”他的眼裡閃爍著某種可怕的欲|望,好像凝聚成實體的殺意,在肆無忌憚地揮舞著,時刻準備著掠奪更多的生命。
他像是想起什麼,忽而低頭打量著驚蟄。
總算,想到要將驚蟄放下。
驚蟄踉蹌著,好不容易才站穩,就聽到一句問話,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這麼令人厭惡的髒東西,是該早些剷除,免得滋生蔓延,無窮無盡……驚蟄,你說呢?”
驚蟄的手指下意識抓住容九的胳膊,原本他是踉蹌時,想要扶著男人借力。
可這個時候,手指卻本能地握緊,用力,更用力,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壓下那種瘋狂亂跳的顫慄。
指尖緊繃到發白,就連喉嚨,也像被無名的氣氛禁錮住。他下意識張了張嘴,卻茫然地看向容九。
沉默的遲疑,在他的眉間盪開。
不可理喻的惡意深藏在這普通的話語下,容九看起來像是一頭僵硬蒼白的怪物,可勾唇笑起來,那種冷僵的寒意很快被驅散,變成某種甜蜜,惡毒的蠱惑。
驚蟄並不怎麼管他在外的事,但凡問起,能給予出來的答案,多也是贊同。
自然,驚蟄並不知道,他輕易一句話,決定的是多麼龐大的事。
可不知道,不代表這深沉、可怕的分量,並不存在。
正如此時此刻,容九在輕輕地……像是在懇求一個無名的許可。
那如將要離弦的箭矢。
只需一個音節,就會大開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