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五十五章





幸運的是,驚蟄當真在裡面摸出了一兩件能換的衣服,他蹲在衣櫃前將衣裳換下來,然後長出了口氣。




換掉了溼透的裡衣,驚蟄又將外頭的衣裳都套上來,這才感覺到一點暖意。




大半夜的,容九去了哪裡?




驚蟄將換下來的溼衣服隨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試圖摸到門。




這就跟瞎子摸象一樣。




驚蟄並不熟悉侍衛處的擺設,在無燈的黑夜裡,這就像是純然的黑暗,根本連一點多餘的光亮都沒有。




驚蟄幾次險些摔倒,好在及時扶住了身邊的東西,過了好一會,才終於摸到了門邊。




他輕輕打開了門。




稀薄的星光被緊閉的門窗鎖在外頭,怨不得屋內也是這般無光,原來今夜本也是沒有月亮。




驚蟄跨出門,遠處燈籠像是魅影,在呼呼的冷風下搖曳,這風颳得人透心涼。




容九說他睡下後,就不容易醒來。




也說,睡後,不太能被吵醒。




驚蟄就算睡得無知無覺,也不可能在有東西能吵醒容九的情況下還能一直安然睡著,所以……要麼就是今日吃的東西有問題,讓他昏睡成豬,所以才會聽不到聲音;要麼,就是容九從一開始,就沒睡著。




驚蟄更覺得是後者。




要是被下了藥,驚蟄應該有所覺。




可他這一回被噩夢驚醒,就如同上一回,並無什麼差別,也沒有哪裡昏沉。




那現在問題來了,容九去了哪裡?




容九的住處,在這侍衛處的深處,往其他地方眺望,應當還是有守夜的人,難不成要去問他們?




儘管每次驚蟄來侍衛處的時候,都沒見到幾個人。可他知道,這裡時常是有人在的,容九對他過分親密的舉動,在有心人的面前壓根瞞不住。




可再是瞞不住,跟主動上前問,那還是兩回事。




驚蟄還沒這麼不要臉。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冒著風朝光亮處走去。




一路上,稀薄的星光為路,遠處的光亮越發近了,卻不是驚蟄所以為的燈籠,而是燃燒的火把。




驚蟄有點驚訝地停下腳步。




他睡迷糊了?




驚蟄低頭揉了揉眼,再抬頭,果然還是火把,而且不是一把,是好多把啊。




驚蟄沉默,他果然還是睡糊塗了。




可能還凍得傻了。




他剛才就不該出來。




驚蟄果斷回頭。




只可惜還沒走上兩步,就聽到身後匆匆的腳步聲。




大晚上的,看到那麼多火把肯定不正常,他是真的不想看到。




為什麼這些東西總是前仆後繼地往驚蟄跟前撞呢?




驚蟄痛苦,很痛苦。




“還請小郎君留步。”




這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悉。




驚蟄頓了頓,回頭一看,雖然沒什麼光,很難看清楚來人的模樣,可這聲音聽著是石黎。




石黎一直叫他小郎君。




哪怕知道他的身份,也是如此。




驚蟄都不知道,最開始容九到底是和他怎麼介紹自己的。




驚蟄:“你們是在辦事?抱歉,我剛剛險些誤入,什麼都沒看到。”




石黎好像是笑了笑,朝著他說道:“小郎君不必在意,原本容,大哥也是要來請你的,現下你醒了,還請隨我過去。”




石黎每次說話,都在“容大哥”這幾個字上,非常可疑地停頓了一會,好像是有些驚恐。




驚蟄:“你們在辦事,我過去不太合適。”他不知道容九要做什麼,卻本能不想去。




既然知道容九沒事,他還不如去睡覺。




驚蟄想走,石黎不得已攔在他的跟前,苦哈哈地說道:“小郎君,若你不與我過去,待會我怕是要挨罰。”




驚蟄蹙眉:“你與他說我不願,容九不是這麼不講道理的人。”




說完這話,驚蟄自己都有點沉默。




大部分情況下是這樣,小部分時候,的確很不講道理。




石黎苦笑:“他不會生小郎君的氣,但這也是辦事不利。”不管是什麼原因,完成不了任務,總是要罰的。




這樣的懲罰,對石黎來說,不算太難熬。他將這事說出來,不過是另一種示弱的辦法。




驚蟄小郎君,不是那種樂見他人受苦的人。




果不其然,驚蟄在聽完石黎的話,無奈地搖了搖頭,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衣服,這才對著石黎說:“那就請你帶路吧。”




這路並不算漫長,繞過一大叢灌木,眼前的光亮更為明顯,驚蟄之所以會將火把誤認為燈籠,全因為樹木掩蓋的緣故。




一座偏僻的院落外,十來個侍衛跪倒在門外,哪怕石黎領著驚蟄走來,都是一動不動。




他們手裡舉著的火把,照亮了前行的路。




一時間,驚蟄的腳步都有幾分遲疑。




院門大開,站在門口,就能看到洞開的屋門,容九的確就坐在屋內。




而在於他的腳下,有個人近乎被捆成肉粽,匍匐在邊上。




一種光怪陸離的感覺,讓驚蟄的腳步有點遲疑,好像再往前一步,就會是什麼奇怪的煉獄。




石黎:“請。”




他在前方恭順地引路。




驚蟄沉默了片刻,才跟上了石黎的腳步,跟著他一同進屋去。




地上的肉粽聽到了腳步聲,掙扎了兩下,恰好露出了他的模樣。




驚蟄吃驚地看著他,這人竟然是康滿。




石黎悄無聲息地退到門口,這屋內,一時間就只剩下容九和驚蟄。




以及地上的康滿。




穿堂風過,驚蟄莫名打了個寒顫,越發覺得冷了。




容九冷若冰霜的臉龐總算有了點神




情:“出來的時候,為何不將披風穿上?()”




驚蟄微愣:什麼披風?()”




容九:“就放在床邊上。”




驚蟄努力回想了一下,只能想到在床邊好像是有一大團鼓鼓囊囊的東西,只是他那會溼透了裡衣,自然是沒分心去看。




驚蟄有點尷尬地說道:“那的確是沒看到。”




容九犀利地看著他:“石黎不是在屋裡接到你的。為什麼醒了?”




這冷冷的聲音聽起來很篤定。




石黎要是去屋裡接的驚蟄,那點了燈,自然不可能看不到床邊的披風。




只可能是驚蟄自己醒了。




驚蟄又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沒睡好,就醒了。”




容九定定地看著驚蟄,半晌,嘆了聲:“膽小。”




驚蟄癟嘴:“胡說八道。”




“下午那一回,你晚上就做了夢,不是膽小,又是什麼?”




驚蟄:“……”哼,聰明瞭不起。




容九站起身來,朝著驚蟄走來,這時,他才發現,男人身上的衣物比起從前要華貴許多。只是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材質,男人就解下大氅,重重地壓在驚蟄的肩頭。




驚蟄半點都沒感覺到暖。




這大氅帶著乾燥的涼意,劈頭蓋臉落下來時,根本連一絲多餘的溫度也無。




驚蟄反射性去抓容九的手指,果然,他已經夠涼了,可男人的手指,卻比他還要冷。




驚蟄看著這冷冰冰的屋內,下意識叫了聲:“石黎?”




容九的眼神驀然可怕了起來,驚蟄連忙抓住他的手指輕輕拍了兩下,低聲說著:“我有事叫他。”




身後,石黎的身影再度出現,在門口恭敬低頭:“小郎君有何吩咐?”




“去準備炭火,屋裡太冷。”




容九冰冷地說道,顯然知道驚蟄想說什麼。




待石黎領命去,驚蟄就抓著他的手,有些惱怒地說道:“你也知道這屋裡太冷,你這大氅穿了多久,一點餘溫都沒有,這都快把我凍死了……就這還說我呢。”他嘟噥著說完這些,又朝著容九的手指哈氣,搓了起來。




這真的是冰塊吧?




驚蟄的眉頭帶著少許惱意。




等這屋內的角落,都擺上炭盆後,溫度果然上升了,那種時時刻刻侵蝕著腳趾膝蓋的涼意,總算才好了些。




其實驚蟄很習慣這種冷意。




尤其晚上,是最冷的時候,可這時間往往都在被褥裡,而晨起時,陽光的暖意足夠驅散積累的寒冷。




反正驚蟄的身體,總不至於太涼。




可容九就不一樣,他多數時候,就是個冰人。




驚蟄想解下大氅還給他,容九卻是不要,抓著驚蟄的手走到前頭,又將他按著坐在椅上。




驚蟄差點沒跳起來,尤其是正對上康滿不可置信的眼睛。




他的眼睛為什麼瞪得這麼大?是因為驚蟄身上的太監服嗎?哪怕有大氅包裹,可下襬的邊緣




()很輕易就能認得出來……還是說,康滿在剛才容九和驚蟄的對話裡,聽出他就是那個揍了他的人?()




驚蟄的這些猜測都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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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滿的確認出了驚蟄是個太監,也聽出了他就是那個該死的打暈了他的崽種,可讓他最為驚恐,最為難以置信的是——




景元帝按著這小太監坐下,自己卻是站在他的身旁。




這是何等荒謬!




康滿險些以為自己在做夢,他是走入了什麼荒唐的故事嗎?




儘管夜半被從溫暖的床上被粗暴拖起來,被捆成肉粽,又一股腦壓在了地上,被寒意侵蝕得瑟瑟發抖……這半夜的經歷,都沒有這一瞬來得荒誕虛妄。




眼前這男人,真的是景元帝?




康滿要不是被堵住了嘴巴,怕不是要歇斯底里地揭露這個男人的假面|具……假的吧……這是假的吧!




皇帝怎麼可能對人這麼溫柔?




哪怕還是冷冰冰的臉,卻已經是從不曾見過的溫和。




他聽到坐在座椅上的小太監,朝著身旁男人低聲問:“你為什麼將他抓到這來?不是說……在查嗎?”




是呢,不僅是康滿困惑這個問題,驚蟄也很覺得奇怪。




容九說這事交給了慎刑司去查,那就不再與他相關。尤其下午,還曾提到康滿的名,這多少說明容九根本不樂見驚蟄去犯險。




既如此,為何又要把康滿帶到驚蟄的面前來,讓他看到他的模樣,聽到他的聲音?




驚蟄只覺得古怪,又荒誕。




身體的神經在尖銳地慘叫著,無聲的、可怕地警告著,這遠比在外時更為可怕。




地上的康滿更能感覺到那種可怕的壓力無形地籠罩下來,如同喉嚨被死死扣住,隨時將會死去的窒息感,讓他無法控制地哆嗦起來。




分明是初冬,冷得很。




可康滿卻愣是滿頭大汗。




他本不是這麼容易驚慌失措的人,他足夠貪婪,也足夠聰明,這也讓他幾乎從無阻礙,順遂得很。




可越是如此,越是習慣掌控無數,就越容易挫敗,越容易貪生怕死。他能感覺到那種,從來都降臨在他人身上的死亡,正朝著他迫近,如此清晰可怕。




剛才種種瘋癲的想法一瞬都消失不在。




……這人,的確是景元帝。




“唔唔,唔唔唔——”




康滿拼命掙扎起來,他想說話,想求饒,想大聲討命,尤其是衝著那個小太監。




畢竟陛下……陛下看起來,根本沒有挑破自己的身份,他看起來,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皇帝對他,與任何一人,都截然不同。




而這人的身上,也帶著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純粹。




就算他們之前有過矛盾,可是這矛盾也沒有到害命的地步。倘若他能夠求得他的原諒,或許還能活命。




“帶他過來,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康滿聽到景元帝漫不經心地說著,“你應當,很不喜歡他。”




他的心,一點點涼了下來。




可是身體的掙扎卻是越來越大,唔唔著,想將堵住嘴巴的布條給吐出來。




只要給他一個機會……




驚蟄當然不喜歡康滿。




這人殘酷得很,為了一己私慾,謀害了許多人,還對他惡意滿滿,他怎麼可能喜歡得起來?




“他的罪名,已經被逐一清查,最終慎刑司的判定,也會是死罪。”容九壓低了聲音,就在驚蟄的耳邊,如同毒蛇吐著蛇信,“早晚都是要死的。”




“……所以?”




驚蟄的手掌,被塞進一柄冰涼堅硬的匕首,剛剛恢復一點溫度的手指被這冷冰冰的東西凍得一僵,近乎握不住它。




大手包著驚蟄的手,幫他握緊了匕首。




堅硬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




“你喜歡這匕首,還是更喜歡刀?”




那聲音如綢緞般絲滑冰涼,本該讓驚蟄無比喜歡的嗓音,卻讓他連血肉骨髓都被凍僵。




是容九差點忘了,原本最該做的,是鎮壓他那顆柔|軟的心。




用殺戮,用死亡,用粘稠的血。




容九冰涼的嘴唇,貼在驚蟄的耳朵上,喃喃著:“選一個,然後,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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