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五十七章





他們走到池塘邊。




驚蟄能看到那些圍在池塘邊的古怪石頭,還是擺在從前的位置。是當初父親親自去郊外,一塊又一塊撿回來,然後擺在池塘邊繞了一圈,原本是為了不讓他們下水。




可是驚蟄小時候,是個壞小孩。




他時常趁著父母不注意的時候,就偷偷摸摸地下水,就連時常跟在身邊的書童都叫不住他。




最終父親也沒有辦法,就把幾塊石頭給搬開,重新給他修築了能夠下水的臺階。




就在他們腳邊。




驚蟄掙扎了下,容九就給他放下來。




驚蟄蹲下來,看著那有些粗糙的臺階,不自覺笑了笑,輕聲說道:“我小時候特別喜歡下水玩,父母不肯,我就偷偷跳進去。後來父親實在是沒辦法了,就親自動手給我修了這個臺階。”




只不過,修好後,也沒用上幾次,冬天就來了。




冬日寒冷,就算父母再怎麼寬容,也絕對不允許他冬日的時候下水,而且每到冬天池塘上就會覆蓋一層薄薄的碎冰,這時候,驚蟄最喜歡的,就是拿小石子去砸那些碎冰。




啪嗒一聲,砸出來個窟窿,然後就把繩子放下去,學著父親釣魚。




只不過他沒有岑玄因那樣的耐心,也沒有學過要怎麼釣魚,放下去的繩子,竟然連個鉤子魚餌都沒有。




父親回來的時候知道這件事,抱著他哈哈大笑。




“原來咱們驚蟄也會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呀。”




驚蟄將這件事學給容九聽,聲音裡帶著幾分懷念:“沒想到,都過去那麼久,我竟




然還記得。”




那隻不過是從前生活裡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今看著這熟悉的畫面?()_[((),那些小事一件接著一件在心中浮現,竟是如此清楚。




容九淡淡說道:“過去覺得是尋常小事,如今記得清楚明白,自是因為,每一件,你都用心記得了。”




驚蟄抿著嘴,原本是情緒有些低落,聽到容九這麼說,卻是先笑了出來。




他趴在自己膝蓋上,仰頭看著容九。




“原來你也會這麼安慰人。”




“是實話。”容九平靜地說著,“如果記憶不夠深刻,自然不會記得。記得深了,你甚至會,連那天是什麼味道,什麼衣服,用的什麼碗筷都無比清楚。”




驚蟄微頓,不自覺抿了抿嘴。




容九剛才這話,聽著雖然冷淡,可不知道為什麼總給他一種壓抑扭曲的感覺。




……是因為,容九想起來的,是他從前的記憶嗎?




一個人生來如何,除了天生的脾氣,多少也與家裡環境有關。




驚蟄知道,容九和他父母的關係尤其不好,兄弟姐妹更是沒什麼往來。




想比童年的經歷,就更不可能稱得上好字。




他在血緣親族上沒有太多的緣分。




驚蟄有些難過,還有些愧疚。




他從來沒有想過能夠再回到故居,所以一時情緒失控,宣洩得很是徹底。可他懷念家人,不代表其他人會在乎,這樣一來,他豈不是在容九的傷口上撒鹽?




容九將驚蟄從地上薅起來,拍了拍他的小狗頭:“多疑多思,是你的壞毛病。”




驚蟄被他拍得一個踉蹌。




容九抓住他的胳膊,免得他哭得頭暈乏力,真的摔倒到池塘裡。




“我從前的事,與你有何干系?”他冷冷地說道,“該記恨的是那些人。”




“那些?”




驚蟄下意識重複,這可比他之前預料到的要多。




那就不是一個兩個。




容九閉口不言,揣著驚蟄又走了。




……好氣。




這個混蛋,在這種重要的事情上,總是什麼都不肯說。昨天晚上,那個大夫好不容易說了一點,還沒問清楚那毒性的反應,人又給嚇跑了!




驚蟄忽然驚覺:“你放我下來,你的傷口!”




容九:“小傷。”




驚蟄直接一口咬住容九的肩膀,唔唔著:“放我下來。”




好不容易容九才給人放下來,看著驚蟄的眼神像是在看什麼不懂事的孩子,“你不是哭得頭暈?”




驚蟄乾巴巴地說道:“頭暈也摔不死人,但流血會。”




容九面無表情,但看起來很不贊同。




到底是允了。




驚蟄清醒後,看著容九身上那一片溼噠噠的痕跡,已然非常尷尬,再加上他非常想知道男人身上的傷勢情況,不由得硬著頭皮問:“這裡,可有換洗的衣裳?”




他再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發現也




()不是太監服。而是一件普通的長袍,摸起來很舒服,也很暖和。




那種虛幻軟綿的感覺,才終於踏實下來。




“我這是,在家?你是怎麼給我弄出來的?”




“有。”容九先是回答了驚蟄第一個問題,而後才說,“有人受傷,需要人伺候。”




非常簡單幹脆的回答,聽起來也非常粗暴。




就跟容九昨日說的“出事了就說你被侍衛處叫去調查”一樣敷衍離譜。




驚蟄默了默,推著容九走。




“那還不快給我看你的傷口!”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現在已經學會了破罐子破摔,尤其坦然。




容九隻說了句,衣服都在正屋,驚蟄就熟門熟路地帶著他走。對於這裡,驚蟄只會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一路上,他的眼神都不自覺看向周圍,直到主屋內,這才摸去衣櫃翻找了幾件衣服出來。




驚蟄在宮裡多年,對宮外流行什麼款式早就一無所知,看著還算大方得體,就遞給容九。




男人剛接過去,驚蟄想起他身上的傷口,撓了撓臉,還是跟了過去。




“我給你換吧。”




驚蟄沒做過伺候人的活,寬衣解帶的事也很少做,僅僅只是脫下再換上這幾個動作,不知為何竟是憋得滿臉通紅。




容九慢悠悠地說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做了什麼。”




驚蟄面紅耳赤,怒視了他一眼,又很快低頭和容九的腰帶奮鬥。一個小小的平安結一直掛在身邊,讓人一眼就看得到。




驚蟄:“你怎麼連這個醜東西,也一直帶著。”




這平安結真的醜醜,他自己都有點嫌棄。




容九自然從驚蟄手裡接過來,掛在了腰上,淡定地說道:“不許丟。”




驚蟄給他換衣服的時候,已經檢查過容九的傷口,沒有重新裂開的跡象,一邊放下心來,一邊說道:“我下次,再給你做個好看點的,給這個換下來。”




“可以再做,不可換。”容九意味深長地說道,“第一個,總歸是最好的。”




不管它再難看,意義到底不同。









街頭巷尾,已是換了新裝。




從前單薄清涼的夏衣被換下來,而今一個個來往的街坊鄰里,都換做厚實的衣袍,才能抵擋得住這日漸寒涼的天氣。




熱鬧的人群裡,一輛馬車在路上經過,車伕駕著馬,一雙銳利的眼不住看向四周,預備著任何靠近的人。




馬車上,坐著兩人。




驚蟄是靠窗坐著的那個,他一雙眼睛,自打上了馬車,就再不曾移開,一心一意看著外頭熱鬧的景色,整個人精神得很。




容九隻與他說,可在宮外住幾日,還沒等他問,又道:“可要出去走走?”




驚蟄愣住:“可以?”




在被容九點破前,驚蟄沒敢有這樣的妄想。




身為太監,能離開皇宮已是少有,居然還能外




出行走,又不是採買那樣的人,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容九的嘴角微彎:“有何不可?”




在他的命令下,一直像是空寂無人的府邸上,突然出現了好幾個人,一邊去趕馬車,一邊去準備出行的東西。




這熱熱鬧鬧的場景,一時間讓驚蟄又有點恍惚。




是一雙冰涼的手抓住了他,才將驚蟄拉回到現實裡。




驚蟄抬起頭,朝著容九笑了笑。




兩人上了馬車,就一路往外走。




驚蟄不知道要去哪裡,也沒問,他就安靜地坐在窗邊,滿足地看著外頭流動的景物。




那些新鮮,陌生的熱鬧,叫驚蟄幾乎回不過神。




宮外,好熱鬧。




比起皇宮,可真是熱鬧太多。




宮牆之外,這些人都是鮮活的,充滿生機的,他們無需時時刻刻都保持著寂靜與戒備,他們可以歡快地大笑。街邊瀰漫的霧氣裡,是菜香,是爆炒,廚子的呼哈聲,與周遭的鼓舞喝彩,竟如同一齣戲劇般,滑稽又生動。




驚蟄看得流連忘返,直到馬車越走越遠,這才勉強回了神。




“容九,我們去哪?”




“上車這麼久才問,就算被拐了也不知。”




驚蟄尷尬地說道:“外頭的許多事,從前都不曾看過,實在是有趣。”




容九定定看著他,淡聲說道:“去看你的烏啼。”




驚蟄微訝,烏啼?




自從知道,烏啼現在歸御馬監管後,驚蟄對它的生活放了心,卻也從來不以烏啼的主人自居。




誰家的主人,連自己的馬都養不起,看還看不得?




此時聽到容九說起烏啼,還有些詫異。




驚蟄:“我們進得去?”




容九冷冷說道:“你覺得我們會被趕出來?”




驚蟄訕笑:“倒也不至於。”




容九這張臉,誰敢趕他?




這美麗凌然的氣勢,尋常人家可養不出來。最起碼,也得好好問個出身來歷,判斷一二,再行後事。




這世上,長得好看的人,總是擁有特權。




驚蟄猜得也是不錯,後半截他已經是昏昏欲睡,趴在容九的膝蓋上半睡半醒,隱約間只感覺到容九撩開車簾說了什麼,馬車在稍作停頓後,就暢通無阻。




驚蟄:“到了?”




容九:“到了。”




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容九拉著驚蟄出了車廂。




驚蟄還沒看到這寬敞的馬場是如何一望無際,就先看得到了車伕畢恭畢敬地跪倒在地上,露出了自己的背脊供人下腳。




那自然而然的態度,讓驚蟄微微愣住。




容九銳利的眼神掃過,冷聲說道:“馬凳呢?”




那車伕一個激靈,翻身而起,在車底取了一張小凳出來。




容九下了馬車,仰頭看著還站在上頭的驚蟄,淡淡說道:“你若不喜,日後就不要了。”他沒有解釋什麼,一切都自然的很









容九朝著驚蟄伸出了手。




其實有了凳子,甚至沒有凳子,驚蟄自己也能下來,可那隻厚實優美的手不肯離去,久久地懸在半空。




驚蟄抿緊了唇,慢慢抓住了容九那隻手。




他們手牽著手,靠得很近。




驚蟄有些不自然,幾次偷偷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回來,可容九就好像沒有察覺,將驚蟄的手指抓得緊緊的,讓他怎麼動都沒法收回去。




驚蟄無奈洩了氣,癟嘴說道:“你怎麼這麼……()”




我怎麼了?‰()”見驚蟄停住,沒往下說,容九揚眉,“不知羞?”




驚蟄嘀嘀咕咕,說著叫人聽不清楚的話。




的確是挺不知羞的。




光天化日之下,兩人怎麼能黏得那麼緊?




馬車如入無人之境,是直接停在了最裡層的入口,容九帶著驚蟄進去,立刻就有管事打扮的人迎了上來,畢恭畢敬地說道:“容大人,已經都準備好了,場地已經清好,不會有閒雜人等叨擾兩位。”




驚蟄挑眉,這管事對容九的態度,也太過恭敬了些。




不過這一切,在看到烏啼後,都被驚蟄拋開。




烏啼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馬。




它竟是記得驚蟄,在被侍從牽引過來時,竟是小步小步跑動到了驚蟄身前,低下頭來蹭了蹭驚蟄的脖子。




驚蟄驚喜地抱住它的馬脖子,回頭看著容九,黑眸亮晶晶的:“它記得我。”




容九從管事的手裡拿來一個小袋子,遞給驚蟄:“喂喂看。”




驚蟄從小袋子裡摸出來一顆糖,“這可真是奢侈。”他一邊這麼說,一邊卻毫不猶豫地將糖塊放在掌心,遞給烏啼。




烏啼低頭舔了兩口,舌頭將糖塊捲走了。




溼|漉|漉的感覺,讓驚蟄微彎了眉眼。




在花了點時間和烏啼增進感情後,驚蟄在容九的幫助下上了馬。




原本容九還想親自教驚蟄,然驚蟄想起容九身上的傷,拒絕了他,自己慢吞吞地摸索著。




烏啼脾氣很好,在驚蟄餵了它不少吃的後,它就任勞任怨地帶著驚蟄在馬場跑動。




這地方實在是寬闊,就算比起上虞苑也不遜色,偌大的場地,就只有一人一馬在跑動——容九被驚蟄勒令,決不能偷偷上馬。




在烏啼和驚蟄的周遭,還有幾個侍從,和騎馬師傅在邊上跟著,生怕馬突然發瘋。




這都是時常有之。




再好的馬也是畜生,也可能突然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