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五十七章



驚蟄騎著烏啼,漸行漸遠,在遠離了容九後,他長長出了一口氣。




在容九的身邊,驚蟄會有點緊張。




這種緊張,大概是從昨夜開始。




他不想讓容九知道。




今日的痛哭,除了突然回到故居,一時間情緒激動外,也有在發洩昨日煎熬的衝動。




昨日種種,對驚蟄而言,未免刺激了些。




不管是下午的爭吵,還




()是昨晚的血腥,容九將其身上殘忍的一面暴露在了他的面前,甚至不忌憚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驗證。




那種兇悍冷酷,再是膽大妄為的人,都不免心驚。




驚蟄沒辦法忽略那殘酷之下的血腥。




噠噠。噠噠。




烏啼輕快地邁步,偶爾順著驚蟄的心意改變方向。




驚蟄低頭摸了摸烏啼的鬢髮,有些出神。




如果容九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可怕怪物,那不可避免,他也會害怕,可偏偏這個人在暴戾到極致之下,卻又有非常古怪的溫柔。




他偏執地認為,驚蟄幾乎沒有任何自我保護能力,彷彿將他看作稚嫩的幼獸,生怕他在危險的環境之下,隨時都有可能斃命,這何嘗不是一種怪異的保護欲?




容九對他憂心忡忡,彷彿一步就會摔一跤,驚蟄總覺得,容九似乎對他,有什麼錯誤的看法。




如果他真的這麼柔弱,那當初是怎麼在宮裡活下來的?皇宮的確危機四伏,可也沒有看起來那麼可怕吧。




驚蟄不知道容九到底是怎麼想的,就好像……真的把他當成什麼脆弱的珍寶,一想到昨夜那人說的話,驚蟄連呼吸都有些停頓。




從未有過如此沉甸甸的感覺,那是承擔著另一份生命的重量。




起初,那聽起來,只是一句簡單的情話。




卻帶著幾乎讓人無法承受的厚重。




一個人掙扎著為另外一個人活下去,在話本上,在戲劇中,聽起來是多麼美妙的感情。彷彿一切都隨之凝固,不論是時間還是漫長的歲月,所有語言的重量,都不及那沉重眷戀的情緒。




是難以想象的珍貴。




驚蟄從不覺得自己有多麼的好,竟會讓另外一個人擁有如此無畏無懼的渴望。




人心易變,輕易就能夠轉換喜愛與憎惡。哪怕此刻愛得欲死欲生,可能在下一瞬就突然失去所有的愛意,變作冷漠的仇人。




無需任何故事的描述,這是每時每刻,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然驚蟄從容九的話裡,竟是聽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永恆。




……就只會叫人惶恐。




這種感情真的是簡單的喜歡?




驚蟄敏銳地感覺到其中的割裂,卻更輕易的知道那種熊熊燃燒的火焰,是切切實實焚燒在每一處。




竟是叫人有些痛苦。









噠噠,噠噠——




激烈的馬蹄聲在街道上響起,行人四處避讓,就生怕被這些縱馬疾馳的少年少女所衝撞。




馬聲嘶鳴,為首的人突然勒住了馬,其餘人也都跟著他停了下來。




“少康,你做什麼呢?()”




後頭有個紅衣少女縱馬上前,沒好氣地說道。




為首的少年郎笑嘻嘻地說道:母親喜歡這家的糕點,我要買一些回去。?()?[()”




紅衣少女怒罵:“你沒事吧?這才剛出門,你就要去買這東西。等一路顛簸回去,早就都散架了。




()”




被稱之為少康的少年卻不理會她,翻身下了馬,幾步走到了酒樓前。




店小二對這位少年郎很是熟悉,最近他總是來這買糕點,又怎可能沒印象呢?




他幾步上前,笑著說道:“小郎君今日來,可還想買點什麼?”




陳少康從懷裡摸出碎銀丟給店小二,“還是照著從前的分量送,做好後,送去定國公府。”




店小二接了錢,點頭哈腰的。




陳少康一雙眼睛在酒樓內轉悠了一圈,似是沒找到他想要找的人,也沒多逗留,揮手轉身就出去了。




店小二收了錢,和掌櫃的報了賬,連忙去了後廚。




柳氏做的糕點,逐漸成為這酒樓的招牌之一。




有些人,總是天生在一些事情上,有著獨到的天賦。譬如柳氏從前根本沒想過,自己那些做著玩兒的東西,居然會有人真的喜歡。




憑藉著這門手藝,柳氏的工錢一再漲高,就是主家生怕她跑了。而今,柳氏也能養活良兒與自己,就是累了點。




“柳娘子,定國公府的單,還是照著從前的量做。”




小二笑嘻嘻地趴在窗口喊了聲。




柳氏應了一聲,切了半塊多出來的軟糕給他墊墊肚子。店小二才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輕易就餓了,柳氏有多出來的糕點,倒是都給他下了肚。




店小二謝過柳氏,三兩口將軟糕吞下肚,這才想起了什麼,壓著聲音說道:“柳娘子,你可得擔心些。”




柳氏微愣,轉頭看他:“擔心什麼?”




店小二:“那定國公家的小郎君,總覺得,好像看上了良兒姐姐。”




柳氏笑了起來:“那怎麼可能?那樣的人物,怎可能看上我家良兒。”




在柳氏心裡,岑良就是最好的,什麼定國公府的郎君,鎮國公家的少爺,全都比不上她的良兒。




可這話不能這麼說。




再則,門不當戶不對,就是禍患。




柳氏根本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轉頭又去做事。




而在他們話裡的那位小郎君,正和其他少男少女縱馬疾馳,一路從京城而至鹿苑。




鹿苑,就是名義上的皇家馬場。




實際上,也是一處園林。




陳少康等人閒著沒事,總愛一群人跑來這裡。那鹿苑裡,有幾匹上等寶馬,真真叫人垂憐,一看就恨不得眼睛都黏上去。




尤其是那匹叫烏啼的馬。




那毛髮光滑,身材修長,肌肉健碩,就連甩起的尾巴,都是那麼叫人喜歡。




尤其脾氣還賊好!




陳少康來過幾次,都從來沒有遇到過他的主人,特地打聽了一下,據說自從烏啼到了鹿苑後,他的主人一次都沒來過。




真是暴殄天物!




陳少康只要一想到這事,就忍不住手癢。




這烏啼,也是陳少康閒到沒事幹,就往鹿苑跑的原因之一。




另外一個原因,自然是無聊。




這群少年每日摸魚鬥雞,正是精力最充沛的時候,到處闖禍惹是生非,能去鹿苑發洩精力,不要見天的四處撩撥,他們家裡人正是求之不得。




一路疾馳到鹿苑,陳少康等人正想照著舊時的習慣直接進去,只是沒想到,他們剛到門口,就給人攔下來了。




攔著他們的,居然還是平日裡相熟的王管事。




幾個小郎君騎在馬背上,握著馬鞭,衝著王管事點了點語氣,有點不太耐煩。




“我說王管事,你這可就不太厚道了,平日往來舍你不少東西,而今我們想進去,你卻是不肯,這是幾個意思啊?”




有個少年說話不太中聽,帶著咄咄逼人的口吻。




他們出身高貴,對待下人總是帶著輕慢的不經意,就算有時真的中傷了他們又是如何?他們本就不需要卑躬屈膝,就算面對王管事這樣有些特殊的人,可下位者就是下位者,根本無需恭敬。




王管事朝著諸位拱了拱手,笑呵呵說道:“實在不是小的不給諸位面子。若是往常,諸位想進去,那便進去了,只是今日卻是有貴人在此,不能衝撞。”




人群之中的紅衣少女拍馬走了上來,騎在馬背上昂著頭,有些不屑地說道:“到底是哪位貴人,我倒是想知道,知道能有什麼來歷?”




她是老敬王最小的孫女,因為年紀小,長得又嬌俏,哪怕謹慎的老敬王看到她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多加寵愛,這也就養成了她有點嬌縱的脾氣。




在王府上都沒有人敢對她呼和什麼,如今不過是想來鹿苑看看,卻居然被個下人擋路,她又怎麼能忍?




王管事不卑不亢地攔在他們跟前:“還望諸位恕罪,小的,著實不能讓你們進去。”




陳少康已經看出幾分端倪。




他們時常來此地,這對個王管事也有幾分熟悉,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那樣圓滑的性格,必定會行個方便。




偏是到這個時候,赫連元都發了這麼大火,可王管事還是不肯後退,那隻能說明,裡面待著的人,是他們都無法得罪得了的。




“小郡主,就莫要為難他了,我們換個地方就是。”




陳少康握著韁繩,勸了一句。




只是剛才在路上,兩個人就已經因為買賣糕點的事嗆過一次,而今聽了他勸阻的話,紅衣少女更加不肯後退。




“滾開!”紅衣少女柳眉倒豎,“今日本郡主,還真就要進去了!”




王管事眼底精光一閃,抬手就要招來鹿苑的守衛。




別看他只是一個區區的管事,可他手中的權勢卻是不小,只在鹿苑之內,他就能夠調動周遭的兵馬。




雖然只有在寥寥情況下,才得以如此。




可今日,卻是荒唐。




真要給他們闖進去了,那位怪罪下來,他焉有命在?




就在此刻,噠噠——




自鹿苑內,一輛樸素低調的馬車從裡面走了出來。




這是一輛極其簡單的馬車,兩匹馬就在前頭,任由著車




夫驅使。




那車伕的頭上戴著個稻草帽,看不清楚臉色,單手駕著馬車,另一隻手按在手邊,仔細一看卻是一把兵刃。




馬車悠閒地走了過來,原本和紅衣少女對峙的王管事卻畢恭畢敬,退到了邊上,而後整個人跪倒了下去。




他身後的人,更是如此恭敬。




王管事的態度驟轉,只要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來,這輛馬車上的人想必就是那位貴主。




紅衣少女咬牙,剛要拍馬上前,一隻手則從邊上伸了過來,用力拽住她的韁繩,將她的馬都扯歪了頭。




“陳少康,你想做什麼?”




陳少康瞪了她一眼:“你縱然想死,也別害了我們。”




說完這句話,他就丟開了紅衣少女的韁繩,翻身下了馬,將自己的馬拉到了邊上站著。




跟著他們來的少男少女多是以他們的意見為首,見小郎君有了動作,便一個個跟著他行動,不多一會,幾乎所有的人都停在了路邊,唯獨紅衣少女的馬擋在了最中間。




紅衣少女有些下不來臺。




她已經有點意識到陳少康是何意,可她剛剛當著所有人的面放了狠話,要是就這麼灰溜溜的退回去,豈不是要丟大臉?




就在遲疑間,馬車已經走到了近前。




車伕緩緩抬了頭。




紅衣少女一聲驚叫壓在喉嚨,這馬伕的眼神,看著好生可怕,一點波動都沒有。




她越是緊張,一時就越動不了。




而後,她聽到了馬車上有人說話,那聲音聽著不太清楚,也不知是男是女,卻是有點輕快,像是在問馬車為何停下。




“十六,”一道紅衣少女此生不願再聽到的嗓音冷淡響起,“怎麼回事?”




“有人攔路。”




那個叫十六的車伕恭敬回答,“小人立刻清理。”




清理。




一句尤為冰冷殘酷的話。




他甚至,都沒有叫破赫連元的身份,因為沒有必要。




任何一個人的身份,在那個人面前,都無足輕重。




赫連元嚇得從馬上摔下來,整個人面色蒼白。




那聲音,惹得那馬車車簾動了動,一張蒼白無情的臉露了出來,赫連容黑沉的眸子落在紅衣少女的身上,又平滑移開。




彷彿她不過一顆無關緊要的石頭,又重新低頭看著車內,“睡吧,”




他在對某個人說,“只是些怪聲。”皇帝的聲音壓得有些低,在這怪異的肅靜,莫名有些遙遠。




那聽起來似乎還有幾分讓人陰森至極的……溫柔。




古怪到令人害怕。




任何外在都吸引不了景元帝的關注,彷彿無孔不入的凝視皆籠罩在車內那人身上,帶著極其可怕的狂熱。




狂熱?




紅衣少女怔愣?




她剛剛用了這個詞嗎?




真是可怕。




她眼睜睜看是那個叫十六的車伕跳下來,手中的兵刃舉起,落下的瞬間,那匹馬的紅色就灑滿了她的身體。




啪嗒——




馬腦袋滾了下來。




冰涼的刀尖抵在少女的脖子間,帶來凜冽的寒意。




“元郡主,”十六低聲說道,“主子不想見血,所以,您能自己走,對嗎?”




紅衣少女幾乎要發了瘋,她渾身上下,全都沾染了馬血,如同一個地獄來的惡鬼。




這叫,沒有見血?




十六卻冷漠得很。




沒有殺人,就不算見血。為了馬車裡的那位,陛下可已經是高抬貴手了。




可真是,無上的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