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六十章
立冬的語氣有點焦慮:“我知道今歲已經是來不及,可你之前,不是提前來到直殿司的嗎?”
驚蟄眨了眨眼,淡聲說道:“這一來是直殿司很缺人手,迫切希望人早點過去;二來,是因為德爺爺高抬貴手,允了我提前離開。”
那時,驚蟄名義上是北房的人,實際上卻是在直殿司做事。
這月錢與住處等,一應走的是北房。
如果沒有陳明德的允許,驚蟄是無法做到這點的。
畢竟這有損北房的利益。
立冬聽完驚蟄的話,臉色白了又白。沉默了好一會,才用兩根拇指按著自己的額角,緩緩蹲了下來。
“驚蟄,你知道,我多羨慕你嗎?”
立冬輕聲說道,“你有那麼多朋友,一旦出事,就會奔走幫忙,而你呢,爬出了北房這個泥坑後,居然還回頭拉了明雨一把,哈……我怎就沒有這樣的福氣?”
他自顧自說著話,聲音又輕又快,幾乎讓人聽不清楚他到底在說什麼,含糊得要命。
驚蟄倒是隱隱聽到他說的一點,不過,此事也不是他該插手的。
這穿堂風在宮道呼嘯而過,將他們颳得皮膚寒涼,剛才在太陽底下養出來的那麼一點暖意,又全賠了進去。
驚蟄陪著立冬站了一會,這才看到他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那模樣,看著有些頹廢。
立冬緊了緊衣領,露在外的手滿是凍瘡,看著有些滄桑。
他驀然說道:“荷葉,是明嬤嬤毒殺的。”
驚蟄猛地看向立冬。
卻見立冬看也不看驚蟄,語速飛快地說道:“她殺荷葉,是因為荷葉知道她太多秘密,至此後,明嬤嬤做事就不再叫外人知道,每次外出,也必定是一人獨行。可我跟蹤過她一次,所以知道,她到底是在和誰見面。”
說到這裡的時候,立冬的聲音,才終於有了幾分不同。
他嚥了咽口水,輕聲說道:“她見的人,是康滿。”
驚蟄忽然遍體寒意。
……康滿?
明嬤嬤後來接觸上的人,是康妃不成?可康妃為何在乎北房發生的事?
立冬看著驚蟄微變的臉色,總算有了少許快意的表情,“看吧,就連你,也會為此動容。”
驚蟄看
向立冬:“我也不過是個尋常人,如此叫人吃驚的事,我怎會毫無感覺?”
他已經覺出不對。
康妃從前住在永寧宮,而最初,明嬤嬤試圖聯繫上的,也正是住在永寧宮偏殿的劉才人。
正是這位劉才人要喝的柿子湯,才叫明嬤嬤盯上了驚蟄。
劉才人和御膳房原來的總管錢欽出事後,明嬤嬤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毒殺了荷葉後,轉頭搭上的,是康滿?
那一開始,明嬤嬤和劉才人身邊人的往來,康妃是早就知道嗎?
而今北房原來的管事都死光了,被調來的新人之一,竟也是永寧宮被罰後,貶斥到北房來的陳嬤嬤。
真是完美的巧合。
驚蟄:“立冬,你為何要盯著我?”他的語氣微涼,在這過道處,彷彿也隨著風,滲透著更多的寒意。
立冬咬緊了牙,低聲說道:“如果我有得選,我又何必如此?”
明嬤嬤在重新振作起來後,立冬與新來的荷葉,從一開始被調過來,就知道該聽從這位的命令。
明嬤嬤不是要立冬盯著驚蟄,她是要盯著北房的所有人。
只不過,立冬負責的人之一,是驚蟄。
驚蟄:“你做得有些明顯。”
只要是個人,就不可能看不出來立冬在“盯梢”,這簡直是赤|裸的靶子。
立冬冷淡地說道:“因為我不想做。”
驚蟄沉默了一瞬,就見立冬看向他,慢慢地說道:“驚蟄,你能順利離開北房,真的很幸運。”
他喃喃的聲音裡,透著幾分壓抑的古怪。
驚蟄下意識抓住立冬的胳膊,困惑地說道:“為什麼北房這麼重要?”
太后也好,康妃也罷,都一直暗中盯著北房。
太后也就算了,姚才人怕不是死在她的手裡,她害怕秘密暴露,會盯著北房還算有緣由,可康妃又是為什麼?
而今陳嬤嬤,還是她的人?
立冬欲言又止,最後沉默地站在原地。
驚蟄看得出來他想說,可礙於某種壓力,他也說不出口。
驚蟄:“要是太危險,你就不要說了。”
北房既然危險,立冬說出這麼多,說不定也會遭遇麻煩。
立冬:“不是我不與你說,只是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查什麼。你也不必過分擔心,最起碼,在你這回招惹康滿前,那頭對你,並沒多惦記。”
……這或許說明,北房重要的不是人,而是北房這個地方?
驚蟄奇怪地皺眉。
“康滿被抓,永寧宮被燒了,這對你們影響很大?”驚蟄驀地意識到,如果康滿是那個與明嬤嬤聯繫的人,那眼下,這接連的出事,肯定也會影響到與之相關的人。
若康滿沒咬住,將秘密洩露了出來,那他們這些人,都得死。
這一刻,驚蟄終於明白,立冬究竟在驚恐什麼。
驚蟄若有所思,看著有點焦慮的立冬
。
他的歲數不大,相貌普通,看起來並不算多麼好看的臉上,帶著少許迷茫。
驚蟄慢慢地說道:“如果你擔心,接下來會連累到自己,那不若,釜底抽薪如何?”
立冬猛地看向驚蟄:“你這是何意?”
驚蟄:“去慎刑司。”
立冬臉色大變:“你瘋了?”
“反正,不會比現在還要糟糕,不是嗎?”驚蟄平靜地說道,“你肯定清楚,康滿絕不會是最後的那個人,如果他咬不住吐露了什麼,那他後面的人,經手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立冬面色蒼白,這正是他擔憂的原因之一。
可是慎刑司?
這地方,宮人都是聞風喪膽,誰都不想進去。
驚蟄:“如果你不想去慎刑司,那我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去侍衛處。”
“侍衛處?”立冬困惑地重複,“去侍衛處能做什麼?他們不是……”
驚蟄打斷他的話,“將你不能告訴我的事,告訴他們。”
立冬神情微變,警惕地看向驚蟄。
良久,他試探著說道:“你,猜到了?”
他一直閉口不言的,還有一件事情,只是這件事情太叫人惶恐,這是讓他今天不管不顧離開北房的原因,卻也是他篤定自己肯定會死的緣由。
驚蟄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只是想起了丁鵬。
死去的丁鵬,是曾經拉康滿入夥的人,那麼丁鵬曾經也是康妃的人。儘管下毒這件事,迄今為止,在後宮的層面已經算是結束,可驚蟄知道,真兇並沒有被抓住。
而今看來,康滿出現在御膳房、御茶膳房附近,肯定不是意外。
那動手的人,或許真的是康妃。
康妃想要打擊德妃?
就算真的下了德妃的面,康妃的身份,未必能接過德妃手裡的權勢,到時候還不是要被其他人瓜分了去?
德妃下位,對康妃有什麼好處?
可甭管怎麼樣,如果下毒的事是康妃下的手,再加上丁鵬與康滿那語焉不詳,想要離開就得死的做派,立冬這種不起眼的小角色,那就更容易被犧牲掉。
下場只會比丁鵬更加不如。
立冬肯定知道什麼,不然他不會如驚弓之鳥。
“你覺得,侍衛處真能管用?”立冬試探著說道,“我可和你說,這一回出來,我可是冒著極大的風險。”
驚蟄:“我還知道,如果你現在不選,今日你回去,你怕是再也出不來了。”
立冬悚然:“什麼意思?”
“你出來找我,難道旁人會不知?近來我的身上,鬧出許多事,若有心,總是會盯著。這不會是秘密,你要快,不然來不及。”
驚蟄坦誠地說道。
這讓立冬焦慮不安,良久,臉上變換幾次的神情,總算恢復了平靜。
他看向驚
蟄(),欠身說道:多謝你為我指點迷津。
驚蟄搖了搖頭:是你當局者迷。
這本不算什麼。
立冬苦笑:可你要不與我說1()1[(),我怕是走投無路,都不會想到這招。”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算是主動投敵。
在離去前,立冬四下看著,靠近驚蟄,趴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了些話,然後匆匆離去。
驚蟄面色古怪地看著立冬消失在宮道盡頭的身影,以手扶著自己的額頭。
……什麼?
…
冰涼的冬日,晨起本就麻煩。
直殿司的人趁著昏暗的天色,一邊打著哈欠,一邊默不作聲地趕路。
“哎呀,”有人被樹枝絆到,險些摔在地上,“怎麼有這麼個東西在這?”
昨天颳了一日的風,到了晚上,鵝毛大雪紛紛落下,清晨起來,那積雪沒過了腳踝。
“這又不是咱要清掃的地方,你做什麼呢?”等待他的同伴,看著他還要矮下|身去摸,有些不能理解。
“還是得先弄到邊上,免得待會有其他人絆倒,那……”
那人原本還笑呵呵地說著話,可這話還沒說完,手指就已經摸到了那所謂的樹枝。
那不是樹枝,那是條人腿。
他到抽一口涼氣,整個人摔倒在雪上,怔愣地看著牆壁。
剛才太暗,沒仔細看,原來這牆上,正靠著個什麼東西。只是雪落太厚,就將這東西覆蓋了住,在昏暗的時候看不清楚。
“你怎麼了?”
同伴要來扶他,卻見他一股腦拍起來,顫抖著手,去摸牆。
很快,就自雪裡,拍出一張青白的人臉。
…
立冬死了。
驚蟄聽到這個消息時,提筆的動作都僵住,凝聚在筆尖的墨經受不住,啪嗒一聲落在紙上。
清脆的聲響,讓驚蟄一個驚神。
昨日立冬離開,驚蟄原本是要送他。
侍衛處離這裡也不遠,他原本走得就熟門熟路。可立冬卻不要他來送,笑著搖頭:“我雖沒去過侍衛處,卻也知道在哪裡,沒必要你來親自送。”
他意有所指地說道。
“你身上的麻煩,已經夠多。”
要是驚蟄和立冬同時出現在侍衛處門口,驚蟄會引來的矚目,也會比之前多上更多。
立冬到底選擇了侍衛處。
因為他害怕慎刑司的刑罰。
只是沒想到,立冬竟是連侍衛處的門都沒摸到。
驚蟄丟開筆,捏著眉心。
不,他不是沒想到,昨日他想送立冬去,就是想到了這個可能。
只是立冬拒絕後,驚蟄就沒強求。
畢竟這是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犯不著這麼盯著一個普通的宮人不放。立冬要是回去,怕是再出不來,可是追殺他,又太過大動干戈。
然立冬真的出事了!
()要做到這般,只可能是一路尾隨立冬而來,在他還沒到侍衛處前,就已然殺了他。
驚蟄的耳邊,還傳來姜金明和其他太監說話的聲音。
“……沒有外傷……”
“是,只是有些凍瘡,身體上,沒有……”
“……應該是意外……”
屍體是直殿司發現的,在報上去被領走後,查出了身份,就也按照慣例通知了一聲直殿司。
驚蟄也是因這,才知道死的人,是立冬。
可這,不會是意外。
驚蟄的臉色有幾分難看。
若說,連立冬這麼個小小的宮人,都會被給予這樣的關注力度,以至於冒險在宮中行事,那隻能說明,立冬的身上,有著他自己還沒有發覺的重要性。
……比如說,他在離去前,和驚蟄說的最後一段話。
立冬說:“明嬤嬤死後,我曾經想去永寧宮探尋點門路。我想,明嬤嬤業已死了,說不定,我能做點什麼。只是,我沒找到康滿,卻撞見別的事。”
他的聲音低,然後更低了下去。
“我聽見,康妃那時,說的不是官話。”
他直接省略了自己撞見的事,只說了最後一句話。
赫連王朝,地大物博。
從南到北有著各種鄉音,若是真要統計,那可真是一天一夜都計數不完。
所以,所以不同地方交流,說的是官話。
越是口音純正,就越不會被笑話。而在這宮裡,那更是需要說官話,不然該要如何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