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紀明遙的快樂
大周皇宮,上陽宮。
鐘鼓敲響。
丹鳳門下,早已依官職、爵位排成長隊的群臣肅靜而入,穿越闊達上百丈遠的廣場,至大明殿下拾階而上。
無人交談。
安國公只以眼神與盟友做最後的交流。
幾人隱晦的目光不約而同掃過了廣宜公主駙馬,顏修。
此人家世不凡,出身書香仕宦之家,是已故顏相之孫,自幼容貌出眾。及年少,愈見宋玉、潘安之貌,頗有才名,詩文辭藻華麗綺靡,常與京中才子以文會友,卻無一分心思用於舉業之上。後被先帝親選為廣宜公主駙馬,至今已將二十載。
可他已為年近不惑之人,卻無一絲男子的志氣。即便同為駙馬,別府駙馬少有不借公主之勢問官求財者,他曾為先帝最寵信的公主之夫,卻只知侍奉公主,於權勢毫不在意。
不僅如此,他還曾廣求駐顏之術,以圖公主百年寵愛——如此懦弱謙卑,有損男子威嚴之人,竟於昨日得陛下超拔,令其任宗正寺正卿!
陛下為立淑妃,竟已到了如此不顧手段的地步!
安國公從鼻子裡發出一聲不屑的輕嗤。
大明殿到了。
大明殿為上陽宮大朝正殿,高坐三重大臺之上,其勢莊嚴偉麗,壯闊巍峨,俯瞰全宮。
大殿面闊十一間,殿中足以容納數千人。
正當早朝之時。雖然朝陽未升,殿內卻已由燭火照得通明。
崔珏身穿六品官袍,身在翰林群臣之中入殿,卻並不隨眾依序站定。
今日是他與另外三位同僚記錄陛下言行之日。
四人兩兩一組,行至大殿兩側桌案筆墨旁,恭肅而立。
陛下駕到。
禮畢,群臣議事。
大朝會上,只有四品及以上官員方能直奏陛下。
崔珏只專注於記錄陛下與群臣言行,直到顏駙馬出列。
他奏稱,先皇后已去三載,中宮之位空懸,現有劉淑妃相伴陛下二十二載,勤儉誠孝、溫婉淑德,協理六宮戰戰兢兢、從無懈怠,請立淑妃為後,母儀天下,潛暢陰教。1
安國公早知他會在今日請奏此事,胸有成竹。
顏駙馬話音未落,都督僉事廣川子便已出列。
他雙手向皇帝行禮,兩眼直看向顏駙馬,直言反駁道:“陛下,臣以為,此事萬萬不可!”
皇帝面上不見喜怒,只平靜道:“廣川子以為,為何不可?”
廣川子早已準備好許多激昂陳詞,此時悉數說出。
崔珏聽在耳中,不過是“淑妃出身過低、不當為後”“先後已有嫡子”等舊話。
只不過,這些話雖已在陛下面前提過數回,諸臣亦在家中各自思量已將一月,但在大朝會上當眾明言,還是第一次。
略看兩眼,他仍垂首記錄,並不觀察朝上諸人神色態度如何。
皇帝依舊語氣平靜,問顏駙馬:“顏愛卿如何看?”
顏駙馬也早在家中備好反駁之言。
他淡然笑道:“臣最不明白廣川子所說:先皇后有嫡子,陛下便不可再立新後。難道立了新後,六殿下便不為陛下之嫡子了嗎?祖訓並無此一項。臣遍覽群書,前朝歷代,也未曾看見有此先例。”
廣川子不由看向安國公。
這可是說到立嫡立嗣了。
顏駙馬竟直接點到正題,安國公心內稍作思量,不如趁此機會提出,先立六殿下為太子,再議立皇后。
但他上前一步,還未張口,御座之上,陛下已道:“皇六子年幼,未知德行,今日只談立後。(</p>
<p>安國公要出口的話便堵在了喉口。</p>
<p>可他已經上前,若不發一言便退回列中,豈非遭人笑話?</p>
<p>陛下既不許提立嗣之言,那便從廣宜公主駙馬入手!</p>
<p>“陛下!”安國公便啟奏道,“臣等聽聞,顏駙馬有今日之奏,皆是廣宜公主從中唆使,非其本意。廣宜公主上月便私諫陛下立後,妄談國事,今日又唆使駙馬插手政事,臣等早請陛下嚴加管教公主,勿使有‘牝雞司晨’之事,勿使女子禍亂朝堂!陛下!”</p>
<p>他俯身行大禮:“此皆臣等一片忠君愛國之心,望陛下明鑑!”</p>
<p>廣川子等十餘人亦俯身行禮,口稱:“望陛下明鑑!”</p>
<p>拜下的這十數人,大半是開國時的功臣之後,還有三人是手中稍有權柄的武將。</p>
<p>皇帝卻並未再看他們低下的頭顱,只將目光從左右丞相、六部尚書、都察院都御史、六寺各卿等朝中重臣身上掃過。</p>
<p>無人隨安國公、齊國侯等拜下。</p>
<p>包括齊國侯之岳父、宮中李賢妃之父,現任工部尚書。</p>
<p>但也無人出列,駁斥安國公之言。</p>
<p>大殿邊緣,幾個小內侍靜悄悄出了殿。</p>
<p>——牝雞司晨、女子禍國。</p>
<p>品了品安國公的言論,皇帝微微笑了。</p>
<p>“廣宜是朕的親妹妹,與朕私下提及立後之事,也只是妹妹關心兄長而已。朕雖身為天子,亦有天下常人之情。”他笑道,“眾位卿家,卻如何讓朕只能‘稱孤道寡’?著實言重了。”</p>
<p>“都平身罷。”他命。</p>
<p>陛下之言平和中帶著慨嘆,竟是在對群臣示弱,讓安國公等一時沒了應對之法。</p>
<p>今日竟要無功而返了嗎!</p>
<p>但眾人也只得起身。</p>
<p>“立後之事便延後再議。”皇帝只說,“眾位卿家,可還有事啟奏?”</p>
<p>鴻臚寺卿便出列,啟奏道:“陛下,暹羅王室——”</p>
<p>……</p>
<p>朝散。</p>
<p>陛下起駕後宮,崔珏等翰林不必跟隨,便隨眾出殿。</p>
<p>他幾乎行在最後,於大殿高臺之上,看見安國公、齊國侯等眾人結伴出宮,走在最前。</p>
<p>安國公甩袖而行,背影威勢赫赫。</p>
<p>身旁同僚正低聲嘆道:“其實安國公之言的確有理。陛下立後正是國事,廣宜公主身為女子,如何——”</p>
<p>“紹義兄,”崔珏以字稱呼同僚,輕聲提醒,“你我只是翰林中人,若無陛下金口準允,不該妄言此等要事。且身為陛下近臣,更該慎言慎行,勿使他人以為,是陛下之言出於我等之口。”</p>
<p>這便是父母去後,他與兄長多年來的行事。</p>
<p>是以,即便從前認為陛下理當立嫡,在自家之外,他與兄長也從未與人表露過真實態度。對安國公的屢次明示要求,他更是避之不及。如今雖因夫人警醒,傾向有變,兄長身在四品之中,今日也並未多出一言。</p>
<p>連諸位丞相尚書都還未表態,他與兄長在這滿殿朝臣之中,不過滄海一粟而已。</p>
<p>那同僚不過而立之人,既身在翰林之中,自然不是蠢鈍之輩。</p>
<p>聽此一言,他心中驚悚,正忙反思己過,忽聽宮門處似是喧鬧了起來。</p>
<p>“廣宜公主——是廣宜公主來了,就在丹鳳門前!”</p>
<p>崔珏遠目看去。</p>
<p>雖在此處,他看不清宮門前的景</p>
<p>象,但他已然想起,那日夫人對他說,“做了一件大事”
時的神情。</p>
<p>不似夫人初次被大哥請教,說完見解,她雙眼便暗淡下來。那次,直至最後,她眼中依然神采無限。</p>
<p>或許夫人自己都不知,每次提及朝堂之事時,她眼中都有光芒萬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