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2)
夏蟬刺耳,田埂的水稻等著灌溉,江流卻早已見底。
黃土地龜裂成一道道一橫橫的線,唯有地縫裡的野草還夾雜著泛黃的綠色,而稻苗已經在焦灼的烈日下烤得奄奄一息。
焚風好似要掀起巨焰。
麻線鞋踩在黃土上,能夠感受到那股幾乎是從地縫滾滾冒出的熱氣。
青色圓領窄袖衫,葛布束口褲利落地紮起,本身是便於農作的服裝。
今日也無雨。
周山恆掀起地上的笠帽,用巾帕擦了額際的汗,再將笠帽戴在頭上,此刻才感覺到片刻陰涼。
一路走過來,不論是鄰家的還是他家的田地,都已經無水能夠引入了。
大旱持續下去,只怕今年的許壽村恐怕會嚴峻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他從田埂邊走過,肩上扛著的耙子剛剛將田裡的雜草除去,只不過效果甚微,再連月無雨的話,家中的農田今年怕是顆粒無收。
有人和他打了聲招呼,“周大,一會兒我上你家去,你幫我寫封信,我要託人給我住在歸州的遠親送去。”
周山恆是許壽村附近這一片鄉里少有的讀書人。
和縣學裡那些文弱的白麵生員不同,他的身量頎長高大,窄腰寬肩,肌膚呈現出常年下地幹活曬出來的麥色。
但又因為飽讀詩書,和鄉野村夫又區分開來,他的氣度四平八穩,還帶著些書卷浸染出來的敦厚文質。
五官生得是極端正的,整個人像是懸崖絕壁上巍然而立的冷松。
周山恆應了那鄰村的中年男子一聲。
他也踏上了回程的路。
餘光一瞥,劍眉卻是皺起來。
有條大江穿過許壽村所在的三原鄉,現下因為連月大旱,河床已經乾涸了,尚存三兩個頑強的小水窪。
因為實在是白得晃眼,讓周山恆一瞥就留意到了那小水窪裡的鯉魚。
這一片至多隻有些草魚、鯽魚和泥鰍,鯉魚很少見,何況是通體雪白的錦鯉。
周山恆此前從未見過。
他順著原本的石階向下走,因為沒有河水,用來浣洗衣物的青石板已經完全無用了,他從青石板上走下。
辛禾雪本來就道行淺,他在招搖山上至多才能化個人魚形,突遭大旱,一離了水,連人魚形也維持不了,就一隻鯉魚躺在乾涸的河床上。
小水窪都要曬乾了。
見到有人來,蔫蔫的,勉強擺了擺尾巴。
瞧著十分可愛可憐。
周山恆將笠帽摘下來,反拿著用笠帽裝了點水,又把錦鯉妥善地放進去,這才回家。
………
周山恆幫鄰村的中年男子寫完信,信紙用竹筒裝好,免得不慎有毀損,到時候男子還要託鄉里民間的信客送去。
“也不知道歸州的情況如何,要是再這樣不下雨,我只能投靠表姑父一家去了。”中年男子哀嘆,“一表三千里,人家也不稀得我們這樣的破落戶,今年難啊!”
周山恆不言語,他本來就是沉靜寡言的性格,男子也不覺得奇怪。
他為了方便鄉里,收取的代書費很少,五文一封,只賺點油墨錢。
中年男子如實給他,想起來什麼,又詢問:“你母親身體可好?”
周山恆搖頭,“狀況欠佳,咳疾近來有些嚴重,只能臥床休息。”
中年男子原本想敘敘家常,探望一下鄰里,聽到這樣的情況只能安慰,“會好的,會好的,這麼多年她孤兒寡母帶大你們兩個不容易,周小二呢?”
周山恆看了看外頭的日光,“上山摘桑葉了,還未回來。”
中年男子告辭將要離去,才出了柴門,竹籬笆圍出來的小院明淨整潔,他見到屋簷下的水缸裡有隻通體白色的鯉魚。
頓時稀奇得不得了。
他左看右看,“這是哪裡捉來的?”
周山恆道:“江邊看見的。”江裡的草魚、鯽魚,早在大旱沒多久就給村裡人捉去熬魚湯分食了。
這白鯉魚非常少見。
村野人不識貨,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種類,中年男子只覺得實在是稀奇得很,他們家裡自打過年之後就沒沾上過兩餐葷腥了,孩子饞得哭爹喊娘,他看向周山恆,“你這白鯉魚賣嗎?”
他想著同鄉人買賣,總比縣裡賣的魚要便宜些。
周山恆看了一眼水缸,沉靜道:“不賣。”
中年男子失望而歸。
周山恆俯身察看水缸裡的錦鯉。
他們屋後靠著山,山裡有泉眼,泉水有一道淺淺的溪流蜿蜒到屋後,只要山泉未斷絕,他們家就還有一口水喝。
只不過這個水量灌溉農田就做不到了。
水缸裡的水就是屋後的溪流裡蓄的。
水質清澈。
白鯉長尾長鰭舒展開來,在水裡悠遊,彷彿是雪浪。
原本曬得黯淡的白色魚鱗,此時又重新粼粼閃爍起微光,擺尾時如躍動的碎銀。
周山恆瞧得出神,他想要伸手去碰一碰那漂亮的白色魚尾。
“嘩啦!”
響亮的水聲。
水珠淋淋,順著周山恆的額角、眉骨、下頜滴落。
他被白鯉甩了一臉水。
再去看缸中,那白鯉浸入水面。
過了一會兒,又浮起來,貼近水面,朝他吐了兩個白泡泡。
周山恆覺得自己應該是被罵了。
“對不住。”
他為自己魯莽地想要觸碰白鯉尾巴而道歉。
辛禾雪懶得搭理他。
這儲水的水缸還是小了些,讓他有些活動不開,不過因為是山中水,水質還算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