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2)
他大概清楚了這窮書生的身世。
江州三原鄉許壽村人士,周家長子周山恆,家中幾畝薄田,以養蠶繅絲為副業,家庭結構也很簡單,孤兒寡母一家三口。
確實很符合通常故事裡的窮書生形象。
辛禾雪靜靜觀察著。
日影西移,主屋旁邊的灶房升起炊煙,絲絲縷縷,日暮下隱約發藍。
周家二郎蹦跳著回來了,比起沉靜的兄長,七八歲的週二郎顯得十分活潑。
他放下後背的竹簍,裡面滿滿的一筐桑葉,等到餵了蠶,又去灶房裡幫忙。
周山恆將單獨的一份飯菜端進東廂房裡給周母。
兩兄弟的晚飯則在堂屋裡吃。
週二郎好奇地問:“大哥,怎麼缸裡有隻魚兒?用來吃的麼?”
周山恆嚥下米飯,“養著。”
週二郎:“噢。那魚兒可真好看,沒見過這樣的白色,明天我順道去撈絲草吧?給魚兒供養料。”
周山恆沒說什麼,應了一聲,又問:“你這兩日是不是沒去村塾聽講?”
週二郎扁了扁嘴,“天旱成這樣,來年沒糧食,村裡都沒錢發給郭先生,先生都走了。”
大澄沒有官辦的村學,村塾是村裡百姓湊起錢糧來僱傭教書先生來給孩子們啟蒙的,工錢本就低,都說家趁二斗糧,不當孩子王,郭先生先抗不住了,另謀出路。
周山恆頷首,“那以後在家裡學,先教你千字文。”
週二郎是崇敬自己這位有實才的兄長,但要他聽講學習,又實在是難為他了,於是怏怏不樂地答應。
周山恆給母親房裡端了新煎好的藥。
洗漱完就回西廂房睡覺了。
為了讓他安心治學,他獨自住在僻靜的西廂房,周母住在最大的東廂房,週二郎在東廂房裡隔出來的小間。
周山恆往燈盞裡添了二兩桐油,再撒了些鹽,這樣要省油得多。
他就著火燭溫書。
書卷是從鄉里的佛寺借來的,書價對於農家來說相當高昂,普通百姓家中沒有什麼藏書。
周山恆看書入了神。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恍然間聽見破水聲,過一會兒,又有人敲了敲柴門。
已經是亥時了,月上中天。
有誰會來?
周山恆去開了門。
來者是位過路的年輕道士,對他行了個拱手禮,“郎君可否藉口水喝?”
周山恆端了碗茶水給他。
那道士一飲而盡,解了日夜趕路的渴,才問:“郎君可發覺許壽村近日可有什麼異常?”
周山恆道:“道長,這是何意?”
那年輕道士不好和凡人講些妖鬼之說,免得明日傳出去引起了村子的慌亂,他只是途徑許壽村隱隱察覺到妖氣,才上前探查,但是那妖氣似有若無,現下好像又沒有了。
他的修行淺,不免是他體察錯了的緣故。
夜已深了,不便叨擾,年輕道士和周山恆道了謝就離開了。
周山恆重新關上柴門,回到西廂房裡,他吹滅了桐油燈,又有月光從窗子照進來。
他到床鋪上去,過一會兒呼吸平穩,入眠得很快。
睡得混混沌沌之時,周山恆耳旁彷彿有人在喊他。
“周郎……周郎……”
“周山恆……?”
縹緲如仙音,朦朦朧朧。
周山恆晃了晃腦袋,睜開眼睛,卻怔愣在原地。
有一弱冠郎君趴在架子床邊,懶倚著半身,玉白的手指間纏繞玩著的是周山恆的頭髮。
見他終於醒來,漫不經心地瞥落視線,只這一眼,也像是妖魅一般足以令人神迷目蕩。
更讓周山恆詫異的是,身旁的郎君上身穿著輕紗衫,下身卻是白色魚尾,鱗片蹭到了周山恆的腿旁,冰涼玉潤。
彷彿是摶雪作膚,鏤月為骨,月光下美得難以言喻。
郎君雪頸微低,湊近了他,向著周山恆撲面的是一種好聞的冷香。
周山恆渾身緊繃,像是石頭一動不動。
辛禾雪眼中笑意流轉,尾調輕揚,“嚇傻了?窮酸書生,怕我吃了你?”
周山恆喉嚨不知怎的,乾澀說不出話來,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道:“不怕。”
“既然不怕,那還不快醒來?”辛禾雪語氣一變,蹙起眉心,命令道,“你後院的溪流都快流乾了,快些將我送回水缸裡。”
他語氣像是要吃人一般,但卻不會帶給人兇惡感,那雙眼好似是天生的看誰都柔情脈脈。
周山恆愣頭愣腦的,就被眼前的郎君彈了個腦瓜兒崩。
周山恆猛地從床上直直坐起,月色悽清,房中空無一人。
是做夢?
周山恆抵了抵額頭。
又回憶不起來夢裡的人是什麼樣子。
只記得叫他去後院?
後院有什麼?
周山恆搖搖頭,他又起床,披著外衫前去。
卻在後院的淺淺溪流裡見到了本應當在水缸中的白鯉。
辛禾雪方才為了躲避那個道士,想方設法跳進了溪流裡,這會兒回不來,只好託夢求助於周山恆。
“當真怪異……”
周山恆把白鯉放回水缸中。
看見白鯉在水中游曳著,周山恆想不通好端端的魚怎麼會跑到溪流裡,兀自低喃,“莫不是成精了?”
這麼猜著,他又啞然失笑。
定是夜裡突然見到了那個道士,有所思,有所夢,不過湊巧罷了。
魚兒怎麼會成精呢?
周山恆忽地又摸了摸眉心,莫名覺得好似是誰彈過他一個腦瓜兒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