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歌且行 作品

第54章 黑霧鬼國春風眷海棠三

 謝歸抬起雙手,只見他的五指正慢慢幻化成枝條藤蔓,開始朝兩邊伸長蔓延。

 雙腳也變成樹根,開始往土裡鑽,謝歸的身體正飛快地變成樹木。

 他仰起頭,眸


光映了漫天的白雪,耳邊盡是風聲。

 生命在流逝時,謝歸又想起了崇軒三十年的冬天。

 那年的雪下得特別大,被後人稱為“百年不遇的雪災”,良宵公主設在城中的傳送陣法不知因何原因不能用,萬千百姓困在城中,謝歸當了懦夫,帶著陰陽鬼幡和妹妹逃出了夏城。

 風雪鋪了百里路,謝歸將妹妹背在背上,用厚厚的大氅緊緊裹住,在重傷之下強撐著在呼嘯的風雪中走了一天一夜,到達了那座村落。

 謝歸憑著一口靈氣撐著身體,而他妹妹生來體弱,長時間的寒冷和一天一夜沒有吃喝,讓她生命急速消耗,趴在謝歸的背上奄奄一息。

 他揹著謝採蘊,挨家挨戶地敲門乞討,只為求一碗熱水,幾口饅頭。

 只是他從村頭敲到村尾,無一人開門,大多都在門內罵罵咧咧地要他滾開。

 直到最後,謝歸實在走不動了,他精疲力竭,找了一處避風的角落坐下,將謝採蘊抱在懷中。

 謝採蘊用微弱的聲音跟他說話。

 她說:“哥哥,我好冷。”

 謝歸將她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緊,想將胸膛裡最後的一點溫暖給妹妹。

 她還說:“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謝歸沒有說話,滾燙的淚落下來,落在謝採蘊的臉頰上。

 她什麼都看不見,就伸手摸了摸謝歸的臉頰,又問:“哥哥在哭嗎?”

 最後,謝採蘊說:“哥哥,我不喜歡冬天。”

 這一場雪,葬了良宵公主,也葬了夏國百姓。

 謝歸揹著妹妹,好不容易躲過了妖怪屠城,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閉上了眼睛,在自己懷中一點一點地沒了生息。

 如今黑霧慢慢消散,夏國得以重見天光,又一場雪落了下來。

 謝歸閉眼,一滴清淚滑了下來,他喃喃道:“採蘊,夏國的以後再也不會有冬日了。”

 他的身體開始長出茂密的枝葉,攀著城牆瘋漲,無數藤蔓樹根蔓延出來,往周圍鋪開。

 “謝春棠……”宋小河無措地看著他。

 讓謝歸死亡的那一劍,正是她刺出去的。

 謝歸的半個身子已然變成樹幹,對宋小河露出一個春風般的笑,溫聲說:“宋小河,珍重。”

 隨後他的雙手變成樹枝,雙腳變為樹根,脊樑變成樹身,一棵立在城門邊的樹開始茁壯生長,拔高至三丈,樹枝藤蔓開始抽芽,變得翠綠,密密麻麻的樹根扎入土地,片刻功夫,一


棵無比龐大的樹便出現在城牆邊。

 生根發芽,樹冠長出綠葉,然後一朵朵像是以鮮血灌注的花朵在樹枝上盛開,沿著遍地的樹藤擴散,瑰麗的畫卷在眼前展開。

 頃刻的功夫,宋小河的視線中便開滿了海棠花。

 雪仍舊在落,城中卻是一派盎然的春景,和煦的春風吹來,於是滿樹的海棠花都搖晃起來,赤紅的花瓣在空中紛飛,好似謝歸的送別之禮。

 便是化作樹木奉獻最後的生命,也好過在這涼薄的人世踽踽獨行。

 春風眷海棠,此後夏國再無冬日。

 籠罩夏國的黑霧徹底散盡,一抹青色的光凝結在海棠樹的旁邊,慢慢凝聚成一個姑娘的模樣。

 她身體縹緲,眼睛上繫了一條錦布,顯出形後並未說話,而是飄到樹的邊上,俯身趴上去,將臉貼著樹幹,久久不動。

 “謝採蘊。”

 宋小河喚她。

 那姑娘聽到聲音,就直起身,緩緩朝宋小河的方向看來,輕聲回道:“公主殿下,謝謝你放了夏國子民,解除封印,也讓我得以自由。”

 宋小河問她:“你是被什麼困住?”

 謝採蘊道:“我並非被困,是哥哥說需要魂魄為祭,化作結界為夏國子民遮陽,只有我死在了城外,所以只有我能化作黑霧結界,保夏國子民免於魂飛魄散。”

 宋小河眼睛都哭腫了,一聽這話,淚又要落下來。

 沈溪山看不下去了,拿了張新的錦帕按在她臉上,又對謝採蘊道:“原來如此,你辛苦了,你兄長在臨死前,有東西留給你。”

 他對宋小河說:“把他給你的錦囊拿出來。”

 宋小河起初還沒反應過來,然後才想起先前在赤地時,謝歸曾將他要送給妹妹的木雕交給了她。

 於是她趕忙將那錦囊拿出來,遞到謝採蘊的手中。

 謝採蘊聽到是哥哥給的,手有些顫抖地打開,往裡面一探,摸出一個小巧的木雕蘭花。

 她笑了笑,說:“九十六年,一千一百五十二個月,哥哥欠我的木雕全在這裡了。”

 她將錦囊繫上,握在手掌中,貼近心口,許久都沒說話。

 沈溪山道:“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公子請講。”

 “你兄長為了給你報仇,害了那個村子的所有人?”

 謝採蘊聽聞,緩緩側身,用手撫上樹幹,說道:“當年兄長敲遍所有家戶的門也沒能討得一碗熱水,我凍死之後,他的確


設下了一種妖邪陣法,讓村中年紀大的人皆患上不治之症,為的便是要讓村民為我立像,日日跪拜,還將那與妖怪勾結,喝了妖血的臨渙取了精魄,讓他變作活死人,守在廟前幾十年。”

 “只是後來哥哥便去人間遊歷,尋找破解夏城封印之法,沒再理會那些村民了。”

 “我明白了。”

 沈溪山應了一聲。

 宋小河聽得雲裡霧裡,哭腫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著沈溪山,“你明白什麼?”

 “後來讓村民敲碎木像開啟養屍之陣的另有其人。”

 沈溪山道:“你沒發現村中的妖屍與進入赤地以後的妖屍有很大不同嗎?”

 宋小河一細想,立馬就能分辨出來。

 村中的妖屍十分不堪一擊,隨隨便便就能殺死,而赤地的妖屍無比兇猛,顯然不是一個檔次。

 “為何會如此呢?”

 “因為赤地之後的妖屍,都是謝歸用陰陽鬼幡煉出來的,所以戰鬥力極強,而村中那些另有人所為,煉屍手法低級,所以煉出來的都是些廢物。”

 沈溪山道。

 “我可能知道是誰。”

 蘇暮臨也用核桃似的眼睛看他,說:“就是那個名叫莫尋凌的,他先前跟我說過煉妖屍的方法!”

 “他死了。”

 宋小河道:“被我殺了。”

 沈溪山聽後並未對此事做評價,甚至都沒問她是不是在吹牛,只是對謝採蘊道:“往事已了,你也該去轉世了。”

 誰知謝採蘊聽後,一下子抱住了樹木,說道:“我不走,哥哥的魂魄在這裡,我也會在這裡。”

 “你兄長已修出靈體,在此處長個十年八年再化人形便是樹靈,你只是一縷魂魄,不去轉世很快就魂飛魄散。”

 沈溪山道:“待他重返世間,找上十個八個新妹妹,然後把你忘得一乾二淨。”

 謝採蘊畢竟還是個小姑娘,一下子就被嚇白了臉,“哥哥不會的。”

 沈溪山道:“你那時已經不在了,如何知道他會不會?”

 謝採蘊露出難過的表情,宋小河就勸道:“去輪迴吧,屆時你兄長重返世間,會再去尋你的。”

 她道:“當真嗎?”

 宋小河道:“自然。”

 謝採蘊沉默,猶豫許久之後,最後展開雙臂抱了抱粗壯的樹幹,道了句:“哥哥,記得來找我。”

 又對宋小河,沈溪山二人各行一禮道謝,隨後魂體消散,帶著


錦囊消失不見了。

 一陣風來,吹動著樹冠嘩嘩作響,海棠花紛飛,像是謝歸在與妹妹道別。

 所有人都走了,周圍變得安靜下來。

 “沈策,”宋小河拽了拽沈溪山的衣袖,仰頭看他,“你方才說謝歸再修煉個十年八年會變成樹靈,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

 沈溪山毫不留情道:“業火紅蓮的力量霸道,謝歸中了一劍,魂魄必定被極寒之力重傷,莫說十年八年,便是上百年都不一定能夠修復。”

 宋小河癟著嘴,又要顯出難過的樣子來,這眼淚一出,還不知道要淌到什麼時候呢。

 沈溪山就道:“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

 宋小河現在最愛聽到的就是他這一句話,表情立馬放晴了,滿目期冀地看著他,“什麼辦法?”

 “先前在來的路上,那隻小狐狸不是給了你一顆乳牙嗎?”

 宋小河一聽,趕忙從玉鐲裡翻出那顆乳牙,就聽他道:“燒了它,把小狐狸叫過來。”

 她催動靈力,掌中躍起一縷火苗,隨後將乳牙放進去燒了。

 火焰並不大,但很快就把那顆小牙燒沒了,化出一縷黃煙,在空中轉了轉,落在地上,一個漂亮的少年郎便出現。

 那少年見到宋小河時,露出極其震驚的表情,細聲道:“宋仙師,你……”

 宋小河也很驚詫,繞著少年轉了兩圈,驚道:“先前給我牙齒的狐狸不是個姑娘嗎?”

 那少年便紅了耳朵,說道:“仙師有所不知,我們狐族化作人形後可隨意變換男女,我本是公的,只不過常年聽戲,喜歡戲中旦角,所以在修成人形之後多數以女郎示人。”

 “原來如此。”

 宋小河道:“滿月,我喚你來是有一事相求。”

 滿月便立即道:“宋仙師有何事儘管提,我必當竭力去辦。”

 沈溪山就站在樹邊,輕輕拍了拍樹幹,說道:“這裡有一個重傷的殘魂,你收入體內滋養著。”